瞿塘峡口,草堂河与长江交汇处的一方大石盘上,有两根残存的铁柱,便是铁锁关冷冰冰的遗迹。在古代,倘若边关吃紧,硝烟燃起,铁索横江,川东咽喉立即锁闭。唐代以前,这里就开始设置铁锁,宋朝景定五年,即公元1264年,宋将徐宗武“于白帝城下岩穴,设挡江锁七条,长二百七十七丈五尺,五千一十股,又有铁柱,各六尺七寸”,这是瞿塘峡铁锁封关最严密的时期。安装与设置的工程极其浩大而细密,七条铁索如何拖拽过江、动用了多少船只与能工巧匠,均不见记载,我们只能望关兴叹。
南岸有粉壁石刻。
横延千余米的大青石一平如抹,光滑似玉,当地人称粉壁岩。粉壁岩上有各种字体的书法石刻,各有风采,因而又称粉壁墙。从船上遥望,最为醒目的有清代张伯翔所书“瞿塘”二字,一字五寸见方。刘心源的“夔门”二字为隶书,古风淳厚。近人冯玉祥所书为“踏出夔巫,打走倭寇”。以书法和文献角度观之,最珍贵的应是《宋中兴圣德颂》碑,这是罕见的巨型壁碑,高约4米,宽近7米,为宋高宗、宋孝宗歌功颂德,重要的是书法卓绝,石刻精湛,是三峡中的摩崖奇珍。
要细细地品味“摩崖”这一词语,人和自然的接近有时是惊心动魄的,而把精美的人类的艺术,精雕细刻于危崖石壁,这是创造中之大者,是人对自然的借重与奉献,也是天人本可合一的惊险的证明。
在三峡,你会发现大自然的每一个吊部都是完整的只要人不去任意践踏破坏。粉壁岩一带,藤萝盘结、野花莫名、石乳倒挂、珠泉飞落。它们各自独立地存在,又互相作为陪衬,草因水长,石因泉润,藤萝护卫,石壁安然。间或有峡中飞鸟来访,一阵啼叫扑翅而去。其间有一根石钟乳长有20米,圆径6米,突出如凤凰,上方刚好又有清泉从一堆蜂窝状石乳中流出,维妙维肖地告诉人们:石能渗水,石也饮水。
凤凰饮泉之上是孟良梯、盔甲洞。
所谓孟良梯其实是古代残留的栈道遗迹,但三峡的雄奇险丽成了人们的自由想像之地,因而传说为宋代名将杨继业被害死后,尸骨又被悄悄运至瞿塘峡的山岩顶上,孟良闻讯而至,夜入瞿塘独驾小舟想把旧主的遗体运回去,便攀岩而上开凿悬梯,是为孟良梯。盔甲洞在孟良梯的最高处,雄踞天外俯视江涛,据说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曾经把一套金盔银甲藏在这里,因而得名。中间还有个倒吊和尚,假装鸡叫把孟良吓跑,待发现后孟良将其倒挂在悬梯之上,时间一久肉和尚便成了倒吊的石和尚。
三峡并非杨继业、穆桂英的征战之地,也从未涉足过。一处大自然的美妙去处,总是附丽着更多的由人编撰的美妙传说,我不知道如何解说此种现象,姑且名之曰:环境集合效应。
美的总是在呼唤美的。
从大地出发,集合各种各样的美,那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1958年的发掘证实:盔甲洞里无盔甲,但发现了古代巴人的柳叶剑、铜鞋、木梳以及悬棺和古代巴人的颏骨。巴人曾经在三峡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巴人的文明程度与同时期的楚人相比绝不逊色,这样的盔甲洞是巴人在楚人进犯之下的战斗据点呢,还是墓葬之地?巴人已去,巴穴还在。
与孟良梯遥遥相对的是风箱峡,它的陡峭山岩通体呈黄褐色,给人以曾经烟熏火燎之感。岩上有几条竖直裂隙,宽窄不一,深浅各异,裂隙之中隐约可见错落重迭的长方形木匣,酷似风箱。这里的山民坚持说这是大木匠鲁班存放风箱之地,否则怎会叫风箱峡呢?1982年7月,笔者第一次走访三峡,在大宁河畔听船工说,就在1971年还有三个神仙,分别化装成驼子、跛子、秃子,飘飘然登上风箱峡,取走了风箱中的宝物。几经周折,最后核准的情况是,有三个采药人以非常绝技一索凌空、攀岩溜壁,采得神奇药草之后又心生一念:何不看看鲁班的风箱里究竟存有何物?便将风箱取走然后打开,原来还是巴人悬棺,棺中有骸骨及少量的殉葬品0传说不仅存在于古代,也存在于现代;神仙不仅显现于历史,也显现于未来。
风箱峡同侧的绝壁上,刻有“天梯津鍊”、“开辟奇功”八个大字,这是对瞿塘峡栈道真诚而省俭的赞美。白帝城至黛溪的航道因为滩多水急,木舟很难通行。一到洪水季节,禁航已成为千百年的惯例。清同治、光绪年间,三峡当地农民曾有惊天动地之举:在没有烈性炸药和施工机械的条件下,攀绝壁,临激流,一凿一钎,开出了这条凝结着血汗的栈道。地方志记载说,栈道开成之时,路面宽阔,又险又奇,行人走路自不在话下,还可以车来马往,就连夔州府官员的八人大轿也能通过。
绝壁古栈,因为风吹雨淋岩石风化,至今只剩下尚为完好的路基,但与古栈道相关的景观和民间文化,依然在流播。古栈旁边,有一深幽曲折的大石洞,从洞口往里走,有关隘七重,山民称之七道门。过一门便是一个洞天,怪石嵯峨,千姿百态,上有滴泉下有细流,宽阔处如广场,狭窄处只能向壁而立不能蹲坐。洞中有泉,时流时断,水清冽甘甜,掏而饮之实在是人生莫大享受。这个大石洞想来是古栈道上肩挑重担或背篓如山的脚夫歇脚之地,可以暂时卸下重担,并饱饮甘泉,也许正是这些艰难困苦的劳动者创造了“圣姥泉”的神话:天上有善良仙婆名圣姥,她看到栈道上负重奔波者劳累饥渴,便开通圣水之泉,当脚夫们汗流如注时只需说一声“渴啊!”那泉水便会应声而流,喝够了,圣泉便会自然停止。瞿塘峡两岸有多处时流时停的泉水,它是源远流长而水源又时断时续的地下水,书上的名字叫“间歇白”当船出瞿塘峡东口,回首西望,时当风清月明之夜,有兀立的孤独巨石如犀牛站在山顶,翘首向天,是为“犀牛望月”。江水又东,迎面望见南岸有一处小镇,即是大溪镇,镇西有一条默默无闻的季节河注人长江,水流不大,却也一往情深,只要是有水的季节就涌人长江。当这一条季节河水落石出时,河水很浅了,却色青如黛,故称黛溪;当夏季水涨却也一样汹涌浩荡,势若大河,故又名大溪河。河畔有镇,因河得名,为大溪镇。这是一个娴静而散淡的小镇,时间的脚步在这小镇的小巷里似乎也放慢了很多,人们从事农耕和捕鱼,过着简单而悠闲的生活。
不过,正是这样的氛围恰好给出了大溪镇周围地底下的信息:这里是古老的文化遗存,这里有古风相沿相传。
大溪文化的年代约为公元前4400年至前3300年,社会经济生活以稻作农业为主,辅以渔猎、采集,已经有了制陶业,白陶和薄胎彩陶具有相当高的工艺水平,房屋建筑分为半地穴式和地面建筑两种。1959年夏日和1960年春天,四川省长江流域文物考察队两次来到大溪发掘,清理出墓葬52处,出土文物253件。墓葬的排列紧密重叠,单人葬有仰肢、屈肢之别。出土的殉葬品中,有大量鱼、蚌、蛤等骨制品,几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大溪已经把鱼骨、蚌壳等作为工具,或经过加工后作装饰品。
大溪巳是瞿塘峡的尾声了。
如果我们设想古代先民由长江上游跋涉而来,沿三峡两岸采集、渔猎为生,那时巫山山脉为浓密的森林覆盖,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很可能森林中的野兽比人还多,而且凶猛异常,人兽相敌,恐怕人非对手。于是他们转而捕鱼,这就有了对三峡惊涛骇浪的初步了解。栈道是后来修的,攀山登岩之路却早已在寻觅开辟中了。大溪人的聚居于大溪,是先民们反复实践和搬迁的结果之一,在风高浪急的三峡里捕鱼十分危险且成功率不高,大溪这样的季节性河流在水落低潮时的捕猎就要容易得多了。同时大溪人还饶有兴致地发现了后来被称之为支流的一些河流,它们也有自己的流程却最终归顺长江,而在两河的汇入口总会有一些较为平坦的地可以农耕,大溪人的生活相对于攀山越岭要安定多了,于是有了大溪镇一一几千年前大溪家园的缩影一一和大溪文化。
这时候我们感到了文化的真正魅力:它决不时髦,被长时期地掩埋而锈迹斑驳,有的甚至已经分崩离析,但无论如何它是大地的一部分。
即便在创造之初那些鱼骨与蚌壳饰品也是从生命之物中分离出来的,是对生命的颂扬。这一切无论在地上或地下,便成了经典意义上的文化,没有文字的文化,没有声音的文化,无需借助语言的文化。
瞿塘峡与巫峡之间,有一段20多公里的宽谷地带。
宽谷就是更宽的谷地,相比瞿塘峡的窄狭幽深,这里的波涛流水显得宽阔舒缓多了,两岸风光便也迥然不同:南岸是悬崖陡壁,北岸便是低坡起伏;北岸是丘陵相接,南岸便是深谷凹陷。坡林成片,修竹茂盛,村庄罗列,炊烟袅袅,樵夫牧童,鸡鸣狗叫,组成了田园牧歌的山乡情趣。
宽谷是家园之地。
三峡仁慈地在激流奔突、群峰突起的路上留下几处宽谷,那里可以盖房,有地能播种五谷杂粮,人将会在这里聚居,繁衍生息,子子孙孙都会说:我们是长江的儿女。
宽谷的色彩因为季节的变化而飘扬着不同的旗帜。
春天是绚丽的,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之外,宽谷的山坡上还有盛开的野花,以蓝色、紫色居多。夏天是深深的绿色,宽谷在绿色的海洋中听蝉声联唱,而长江之水却是黄油而油涌,一绿一黄一动一静尽在怀中,宽谷是宽谷的。秋天的山水似乎有了共同的色彩,两岸梯田谷浪金黄,江水依旧浑浊,但流速已经减缓,收获的季节是从容的。冬天,宽谷极富生机,当经霜的红叶一层一层地缀满山岩,乌桕树上挂着白生生的珍珠似的乌桕籽,恍若张开在红霞中的伞,期待冰雪。
巫山县城就在宽谷里。
宽谷里的巫山城处在大宁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地理学上的宽谷的名字全称为“大宁河宽谷”,巫山城与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处的重庆相似,因而又有“小重庆”的雅称。
大宁河是长江三峡的第一条大支流,它发源于陕西平利县中南山,流经重山峻岭和大小峡谷,一路上纳清流接悬瀑汇溪涧,穿过巫溪与巫山之间的重崖叠嶂,奔流300多公里后从巫峡西口注入浩浩长江。不知道这是因为长江的呼唤呢还是大宁河的追随,我们眼见的是:
一条大河的流水是由千百条支流的流水汇聚而成的,一条大河的风景是由千百条支流的风景共同塑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