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灵魂也是有个性的,有的入土为安,有的悬而挂之。凡此种种大约均与不同族群在彼时彼地所处的地位及文化习俗有关。中原地广以种植为业,视土地为神圣,死后也得入土。焚人身处高山峡谷很少有地,居山望水是开始也是归宿。
萸人的行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然环境决定的,其折射的观念意识便有了更多的山水气息,他们活着就是跋山涉水,别人看来可怕的峭壁悬崖对熒人而言却是温柔可爱的,那里长着药草,结有野果。人类学家很可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攀岩爬壁、凿石铺道,对焚人来说也许并不困难,这是他们的传统。一旦某一种习俗成为一个族群的传统之后,就有了传统的观念、力量和技术,悬棺之葬也就是平常之举了。
真正遗憾的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焚人死亡的仪式和祭祀,所有的记录都丢失了,这个从来没有侵犯伤害过他族的小小族群,只是以悬棺默默地保留着自己的形象,使山水之间的依恋从生延续到死。悬棺多有作船形的,这漂泊的形状很容易教人想起漂泊的形态,可以推断这是一些与长江之水极其亲近的灵魂,也可以说这是未亡之人的心态独白:他们随时准备浮槎于海。
据当地传说,明朝万历初年,赞人不堪忍受朝廷的残酷统治与苛捐杂税,曾起义抗明,据山临水设十个营垒与明朝派来镇压的军队对抗。以历史的眼光看,当时明军已相当现代化了,而焚人手中不过是木棍石块而已。相持数月,胜败立判,明朝军队的是次大获全胜其实并不光彩,而对奭人而言却是一个黑暗的无底洞:从此作为一个民族的樊人再也找不到了。悬棺之葬也不再存在于中国大陆。
一个小小的民族就这样消失了,在消失之前,他们进行了很可能是这个民族历史上惟一一次武装反抗。
这是一个同样踏着长江的涛声走来,由大江流水哺育的民族。“天地不仁”,长江也只能熟视无睹,华夏民族作为诸多民族的集合体,在不断的攻城夺地的战争中,有多少弱小者巳不复存在。
文明和发展,历来是以灭绝为手段的。
可是,焚人,他们的悬棺,他们在流水波涛之上与山岩为一体的死亡风景线,却是永存的啊!长江不会停滞下来告诉我们奭人往事,在它流经酒香飘溢的“泸州大曲”的产地泸州市后,波涛前方便是影影绰缚的山城重庆了。
长江进入三峡以前在四川盆地的流动,已经多少有点区别于金沙江的袭夺穿凿、怒涛拍天了。从遥远而高峻重叠的中国地形最高一级阶梯奔突、穿凿、迂回而下,落差之大、峡谷之险俱往矣。纳百川,汇细流,浩然之势既成,王者气概初露,在四川盆地的奔腾不息,已是雍容大度、成竹在胸了。
四川盆地的周围环绕着海拔1000米至3000米的高山和高原,盆地底部则是绵延起伏的丘陵、低山、小块平原的混杂与镶嵌。远古年代一系列地质运动中演变而成的这个盆地,既是长江上游及中游之水的集散地,又是人类可以得天独厚地建立家园繁衍生息的所在。它有那么多的水,它离长江太近了,那是可以世世代代滋润田园的生命之水,因而,巴蜀源流产生出来如此之多的神话、传说以及文化遗存,便不足为奇了。人们很难言说盆地边缘各支流的神奇的流动,有的从容,有的急迫,有的浑浊,有的清澈,后来都向着盆地底部汇聚。众多的支流使长江水量猛然增加两倍多,于是才有“众水会涪万”之说。
长江之水的巨大的集结,那波涛汹涌中必然要发生新的故事,这故事是大地与生命的创造,是刚柔之间的交响。
因此,我们先要赞美支流。
支流是大地之上的旁逸斜出。
支流是散漫的,如果它与主流没有距离,那就不成其为支流。支流的定义应该是:它与主流并非同出一源,它有自己的流程及流向,无论偶然还是必然,它将和主流汇合。没有支流的长江是短江。
长江-集支流之大成者。
我曾在长江支流的众多汇人口遥想当年,虽说这样的汇入肯定是涛涌风生的,终究也不过就是汇入江流而已,一种全身心的倾注与投人,诸水之间天性的相融相通,壮大之后的遥遥历程。
会有渡口和集市出现,会有最初的葫芦舟、独木船。在铁路、公路出现之前,四川盆地的交通往来主要依靠水上舟楫,两江合流处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对于人类而言便是毫无疑义的了。不过最初的相遇大约都是偶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水的流向始终便是人的走向,沿着各支流之水的迷茫的人群走到汇流之处时,他们见面了。即便是同一支流还有两岸之分,在一根漂木的启示下,有了泅渡有了独木舟。可以互相往来的时候,人们一定很高兴,因为孤独感自从人类出现之始便伴随着人类。
独木舟来往之地便是渡口。
人们聚集一起晒太阳聊大天偶尔也以物易物的地方便是集市。
所谓“渡口”与“集市”这些名称,是后来人命名的,最初的实践者从来就不是命名者。那时候没有理论,甚至少有理性,但不能据此说当时之人便是愚不可及的。不,先民身上的天性极其敏锐而发达,本能即生存之能的力量,驱使他们走过了流浪、迁徙的世代相传的日子。现在他们要稍作停留,这里有更多的人,男人和女人,有吃不完的鱼鲜可以交换别的食物,水生的草类中很容易找到野生的谷子。鱼香、肉香与谷香是不一样的。火,早已经出现了,用火的方式还是一群群人燃起一堆堆火,把食物烤熟,也用来取暖,为暗夜增加一点亮光。
一堆火、两堆火、三堆火,火连着火的时候,便是人呼应着人了。比起孤零零的一堆火,要壮观、热闹得多。甚至还会互相叫唤,那只是发出一种声音,为了让对方听见,看谁的声音更洪亮。
更多的时候是沉寂,仰望星空,沐浴在神秘中,期待天明。
一个又一个夜晚过去了,一堆又一堆篝火点燃了又熄灭了,熄灭了又点燃了。
语言诞生了。
港口出现了。
那些位于长江支流汇合口的家园地下,如果有思者在冥想中掘进,沿着根的踪迹曲折盘绕,就会发现:那太古的废墟仍然是温热的,温热着我们今天的某种思想和文字,托举着现代人的全部荣耀,使之成为长江沿岸明珠一般璀燦的城市群落,和郊外的乡村田野。
它们是:雅砻江口的渡口,岷江口的宜宾,沱江口的泸州,赤水河口的合江,嘉陵江口的重庆,乌江口的涪陵等等。
我们的先民最早为了生存和排遣孤独而聚居的江河汇流之处,在催生了文化、发明了船只、沟通了航运、拉断了无数根纤绳、颤抖着无数的川江号子之后,便从简单的渡口成为港口,进而成为城市,成为地域经济和政治中心,象征着繁华与权力。同时还体现了中国城市化道路的一种特色:以江河为依托,以沿着水草跋涉的人类最初的脚印为奠基。这是一些并不以帝王将相为自豪的城市,它们更接近自然,更向往自由,更能陶冶性情,对商品及其流通也有着更早、更为丰富的认识。
当古城的面目还没有被今天现代化的色彩全部涂抹之前,只要你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听,在那些看似凝固的土木建筑上,你都能看见水的波动和颜色,你都能听见水的涨落与涛声。
这些城市的某个角落像一幅山水画。
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是永远的韵味。
重庆是嘉陵江漂来的。
上古时代,重庆是巴国的首府。相传嘉陵江水系形如“巴”字,所以这里称巴,巴地之人便为巴人。不过此说也有牵强附会处,上古时代的上下限不确,其时有文字了吗?很可能没有,也就是说嘉陵江虽有“巴”形,而人世间尚无“巴”字。此一时期,游徙的巴人其范围广至汉水中游到长江中游地域,先后建立过几个巴政权,如廪君蛮之巴、汉水中游之巴、枳巴等;最具有活力的则是以重庆为中心的江州之巴。又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西南有巴国,有黑蛇,青首,食象。”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谓:“巴,虫也,或曰食象蛇。”很有可能“巴”最初是虫名、蛇名,后来又成为地名,“巴”或“蛇”的文字的发明,或者受了巴蛇形态既曲而弓的影响也说不定,而“巴蛇吞象”的典故源出巴地,则是毋庸置疑的了,屈原在《天问》中问:“巴蛇吞象,厥大如何?”巴国之年,嘉陵江流域所多的是热带、亚热带大森林,物种多样,尤以爬虫为最,大大小小比比皆是,其中最大最凶者,很有可能曾经与大象有过生死之战,是有食象蛇之说。
重庆位于四川盆地的东南部,向有山城、雾都之称,城区坐落在长江与嘉陵江之间狭长的半岛型丘陵间。群山怀抱之中,三面倚江而立,市内岗峦重叠,房屋错落起伏,街道曲折迂回。仰望是屋,俯看是街,涛声拍击,不知是在天上地上还是江上。夏季炎热,秋季多雾,全年平均日气温超过摄氏30度的约为90天,超过35度的34天,极端最高气温达至43度。重庆与武汉、南京并称为长江沿岸的三大火炉。到深秋之后,暑气消退雾气又来,冬日中每5天就有4天是雾日或阴天。每年平均有雾之日为93天半,最高纪录为一年365天中有205天雾日。茫茫浓雾笼罩一切,终日不散,连续几天不见太阳。但山城百姓依然唱歌、饮酒、吃麻辣火锅。
巴人始祖一定吃够了嘉陵江水淹潮没的苦头,却又无论如何离不开这风水宝地,便把住所搬到了山间丘陵中。总是一定的环境制约着、影响着一定的生活方式,巴人便是在顺服与适应环境的漫长岁月中,垒砌了重庆这长江上游的最大之城,也创造了从房屋建筑到饮食习俗的自己的文化。
“会川蜀之众水”一重庆也是众水之城。
“控瞿塘之上游”一一重庆还是上游之城。
传说中治水的大禹似乎总是穿梭于巴蜀之间,娶涂山氏为妻,涂山也在重庆,南山公园内的石壁至今仍刻有醒目的意在提醒后人的两个大字:涂山。巴蜀水多,水患时有发生,大禹经常出差在外,涂山氏独守空房便在江边巨石上呼喊“禹兮归来”,重庆朝天门外那块巨石便名望夫石,也叫呼归石。很可能因巴蜀语音的讹变,现在被称作“乌龟石”了。
长江是中华大地上最伟大的凿通者,处于四川盆地的巴蜀先人既因着长江而有了与中原的水上沟通之便,也得到了石可穿凿、岭能辟道的启示。
最晚在殷代,巴蜀先民便在盆地北边开辟了险峻的但总是人能来往、物可流通的秦蜀小道了。
有一条小道就会积淀并沟通文化,荒野依旧是荒野,但人间会出现新气象。
考古发现证明,成都出土的龟甲、兽骨制品与中原出土的占卜器完全相同;广汉出土的玉璧、玉圭、玉璋、玉琼与中原玉器如出一人之手。到春秋战国,联系更为密切,影响也日趋深远。带有“巴蜀图语”的典型的巴蜀铜器铜矛、虎钮!享曾在汉中出土,涪陵出土的14枚错金编钟与错银钟架,均与中原同类器物相似。山水相隔,文化传播,器物先行。这里所说的器物可以追溯到人之初的一根木棍、一块石片;然后才是语言,至于文字更在后来了,当文化可以传播的时候,道路的艰难巳经只是诗人的怀古咏叹,很少有人因路而问道了。
可是,我们怎么能小视所有的、从古到今的道路呢?尤其是科技昌明的今天,更应让孩子们知道:真正的路是凿出来的,走出来的。
已经荒芜的道路,才是真正伟大的道路。
战国时,从四川往中原巳经有了千百年间才凿通、开辟的多条通道。从四川盆地向北穿越米仓山、大巴山一线到汉中盆地的有三条通道:米仓道、金牛道,又称石牛道阳平道,又称左担道由汉中穿过秦岭到关中平原也有三道: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其中以金牛道和褒斜道最著名,即从今广元朝天驿北走,穿金牛峡,越七盘关,到陕西的宁强、勉县,再经褒城,人褒水流经的褒谷,翻过秦岭山脉和分水岭,经斜水流过的斜谷到达渭水南边的眉县。
蜀道难!行路的人在蜀道既成之后慨叹行路难,但毕竟可以“细雨骑驴入剑门”了,那些修路的人呢?
巴蜀文化中除了治水的传说以外,所多的还有开山的神话,在艰苦卓绝的穿凿蜀道的岁月里,巴蜀先民还留下了不少如《五丁移山》、《石牛开道》、《武都担土》、《山分五岭》等传奇故事,《华阳国志‘蜀志》中有详细记载,所有这些神话传奇,虽然变幻莫测,光怪陆离,其核心却是悲壮,发源于开石凿道的无奈,由此而希望天助神助,便衍生出了奇特大胆的想像。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自有人类以后的人类所有活动均有可能创造人类文化。
但面临生存绝境,或者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负起不堪之重负的无奈、无助时,却能生出更加魂丽的想像,从而也是更加瑰丽的文化来。
就在张骞通西域,西部丝绸之路开辟之前,巴蜀先民在开辟秦蜀通道的同时,也着力于川滇之路的凿通了。一条是利用横断山脉南北走向的峡谷与河谷开辟而成的西夷道,或称邛笮道,其路线是从成都出发向西,经过今邛崃、天全折而向南,经雅安、荥经、汉源沿越西河谷与安宁河谷,由越西、西昌、会理渡金沙江抵达云南的晋宁或大理。另一条是南夷道,又称五尺道、焚道、石门道、朱提道,从今宜宾出发,经高县、豆沙关,进入云南,经昭通、曲靖到达昆明或大理。这就是史书所称的“西南丝绸之路”。
巴蜀扬名中原的时间还要更早些。
殷朝之末,武王兴兵伐纣王,便有巴蜀兵勇且是成建制的,并立有战功。据《华阳国志‘巴志》载:“周武王伐封,实行巴蜀之师……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所谓“歌舞以凌殷人”的歌舞,想来不是宫廷乐舞,很可能是巴地的一种民俗,击鼓呐喊而壮军威,伴以勇猛剽悍的跳跃、进击动作。
战国后期,秦国日益强盛,如何统一中国在战略上曾有先伐韩以临二周城下,或西取巴蜀再夺中原的两种设想。司马错力主后者,秦王采纳之,先灭蜀国再占巴地,巴蜀既得,治船、积粟、练兵,浮江而下攻打楚国,“得巴蜀则得楚,楚亡而天下并矣”!公元前316年,张仪、司马错领兵伐蜀,然后灭巴国。张仪筑巴城,城不大,包括现在重庆的大梁子、小梁子、小什字一带,为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口的山嘴部分。因城近江边,西汉时称江州。蜀汉时,重庆守将李严嫌张仪旧城太小,“更作大城,周围十六里”。城址巳扩展到今天的通远门、打抢坝了。《水经注》说,重庆“地势侧险,皆重屋累居,数有火害又不相容,结舫水居者五百余家。承二江之会,夏水增盛,坏散颠没,死亡无数”。当时重庆人口已经密集,并时有洪灾之虞。李严曾试图“穿城后山(指鹅项岭,笔者注,下同)自汶江(即长江)通水人巴江(嘉陵江)使成为州”。这一计划因工程浩大,战事又频,没有被诸葛亮批准。鹅项岭西麓,据说还有李严凿山的痕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