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长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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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每一块岩石,每一撮土壤,每一滴水珠都是历史的。青苔、野草和水中的浮游群落,则是历史与现实的连接者。它们根植于历史,显露着现实,并且展示着某一地域的文化特色:让山水亲近,人在其间忙忙碌碌地搬运,架构出一种意境,但总而言之是源于大地的大创造中的小创造,心路历程的若干记录,不争之水永远是滋养者。

因为人类对“道”的困惑和渐行渐远,更多的时候能够面对这样的记录,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携着江水的风涛、气息,走在峨眉山上攀援、修路、筑庙、修行者、隐居者,以及载酒而歌后下船到山间临风题诗、勒石为铭、醉心山月的古时的文人墨客,缔造了长江的山水文化。

哦眉山神水阁前石隙中有长流之水,清冽甘甜,终年不涸,掏而饮之,沁人心脾,古人称之为“玉液”,建有“太极池”以为储蓄。神水阁附近有歌凤台,相传是楚狂人陆通隐居之地。陆通,字接舆,楚人。好养性,躬耕以为食,楚王往聘,笑而不应,后更名易姓游历名山,隐居哦眉。曾作《凤兮歌》讽喻孔子: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巳而,巳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唐代诗人陈子昂游峨眉山探访了楚狂遗迹,《感遇》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浩然坐何慕,吾蜀有蛾眉。念彼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悲哉时不会,涕泗久涟濡。”宋朝黄庭坚舟行嘉州、蛾眉间,曾在中峰寺习静参禅,寻访接舆旧游之地。后名之为“歌凤台”,台上有过一联曾流传于世:

远古根节參有客曾歌凤,无人解濯缨。

此联源出明人董明咏神水诗中的两句:

石以山为名,水从石窍生。

暗通阿耨润,远入玉泉清。

有客曾歌凤,无人解濯缨。

谁教尘念冷,遥步向空明。

明代弘治年间四川督学王敕在中峰寺前题刻“歌凤台”三字至今尚存,而楚狂结庐处于今只剩一大石。峨眉金顶上曾有宋太宗题赠蛾眉山的楹联:

天皇真人论道之地,楚狂接舆隐迹之乡。

濯缨可作隐居解。濯,洗涤;缨,指系冠的丝带。《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紲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濯缨,即漂泊山水,世外高人之意也。

神水阁不远处的中峰寺,原是道教的乾明观,晋代成为佛寺。唐慧通禅师重建,名为集云寺。寺后有16峰回环耸峙,集云寺适在其中间的白岩峰,故又称中峰寺。那时候,和尚、道士、文人们小心翼翼地为蛾眉山各处取名,总是字斟句酌不敢马虎,本意总是希望贴近、贴切自然。中峰寺在宋、明两代禅风最盛,高僧们宣称通过契佛心印的“机感”,能够修持到“坐断长江水不流”的空寂境界,寺中有联云:

修道贵诚中,愿上人念断根尘,相捐空色。

登峰宜造极,想佛子仰扪参井,俯瞰华嵩。

此联现挂于大雄宝殿外,与“云横峨岭”金匾互为衬托。

观者往往沉浸其中,真是“镜中泯念,方知流水演真空”!清音阁位于牛心岭下,黑龙江与白龙江汇流阁前,江上有拱桥,与延福寺、广福寺及四周秀峰连袂,和白云峡璧合,自然山色与人造楼阁成为一个整体中的小环境。步人此境者,无不感慨,看峨山秀峰万木苍翠,听峡谷流水谁在抚琴。明代书法家彭端吾书“万古流音”四字勒石,至今笔锋犹健。明洪武初年,高僧广济到哦眉山为清音阁题写集句联春秋多佳曰,山水有清音。

这十字联却一时传为佳话,盖因其画龙点睛之妙,而又集自两个名家之手笔。前者为陶渊明句,“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为《移居》二首之一;后者出自左思《招隐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牛心石上建有六角小亭名牛心亭,亭柱上是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联语:

双飞两虹影,万古一牛心。

刘光第字裴村,四川富顺人,光绪九年进士,因参与康梁变法为慈僖所杀。刘光第于1885年登哦眉山,写有著名的《游峨组诗》,刘光第此联便摘自他的《牛心亭》诗。

洪椿坪弥勒殿有两副联为游人津津乐道:

处己何妨真面目,待人总要大肚皮。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诸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弥勒为佛教菩萨名,梵语为慈祥之意。

洪椿坪四季如春,云雾之中是楼台,林海之上有鸟语,康熙皇帝的“忘尘虑”三字,实为精当。这里的联语出绿、出静,想像清新奇特,如:

双履踏开琼草路,一瓢汲尽碧溪云。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和尚也要吃饭,但吃的是别一种饭,饭堂中的一副联语,是寺庙生活的另一面:

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

在称王称霸争雄争富追名逐利的世界之外,诸如哦眉山这样的为暮鼓晨钟、流水清音滋润的山,是别一种世界,是较为纯净的更大的世界。在更加广阔的大尺度层面上,也不妨说这是一些充满着宇宙宗教情感,由山水架构连结着天地神人的素朴典雅的美好世界。

蛾眉山里有敬畏者,人们才敬畏蛾眉山。

息心所有一联谓:

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踏访峨眉山,有时还是能听见另一种声音:人在山中,心系山外,笔下虽写山水,胸中热血涌动,如刘光第的《雷2坪洞》诗,兹摘录几行:绝壁音空圆,乱山响纵横。

裂岩散冰雹,悬空划阴晴……

岂惟震群丑,直欲苏众生。

警世教为宜,动物性斯成……

从峨眉金顶极目西望,可以远眺大雪山、贡嘎山,甚至会引出江源何处融雪成水的话题,思丝已经在触摸远古了,此时此地宗教的内涵似乎更为阔大广及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几近于道”的大江流水之中了。

赵熙金顶题联为:

遥瞻太古雪,幻出大千云。

清代学者、四川学政何绍基用的是苏东坡句:

瓦屋寒堆春后雪,蛾眉翠扫雨余天。

122瓦屋即瓦屋山,笔者曾经踏访,因远望如同瓦屋故得名。山上有原始森林、人造森林公园。

无名氏的一联,已经隐约伸向长江源头了:云海楼台,古含日4;雪山鳞甲,长江化源。

还如:

山破雪来补,海阔云去填。

1936年,赵熙偕同厦门大学文学院教授陈石遗、国学会会长金松岑、四川大学教授林山腴、庞石帚在乐山聚会,又同游哦眉,互为唱和,赵熙有酬答诗,其中两句便成了一时名联:

我奉雪山为赠品,君收云海作涛声。

当语言在人类经过之处的背景上例如峨眉山作着如此这般的刻划,且注入了宗教情感和太古之雪时,作为存在之物的人,因着山和水便有了想像的深度,颜色和声音均指向同一个源头,但我们依然困惑:

源头的源头又在哪里呢?

有没有一处不可触及、无法想像的所在,能够使所有的物质概念连同生存之梦一起迷失呢?而峨眉山上铭刻着的巨大的文化,其实也不过是短暂的停留、小小的存在。

长对于长江,亲爱的读者,除了随波逐流,我还能写些什么呢?

所有的传说都在“很早很早以前”,当人类对“很早很早以前”苦思冥想的时候,人类是聪敏而谨慎的;当人类对“很久很久以后”放言狂语的时候,人是愚昧而大胆的。

巴蜀要冲

胃陵江古称白水、潜水、渝水,长江上游左岸支流,有东西两源。东源是正源,源出陕西凤县秦岭南麓东裕沟。西源名西汉水,源出甘肃省天水市南平南川。两源汇合于陕西略阳县两河口,南流经阳平关,于广元市大滩乡入四川省境。沿四川盆地的北部斜面,自北向南流动,至广元昭化镇纳右岸支流白龙江,复向南经苍溪、阆中、蓬安、南充、武胜等市县,于合川纳渠江、涪江,至重庆汇入长江。

嘉陵江是汉水、雅砻江之后的长江第三大支流,全长1120公里。

嘉陵江是一条复杂的江。

嘉陵江流域位于大巴山和巫山山脉的西北“雨影”区,年降水量不足1000毫米,但流域内分布大面积红色砂页岩,不易下渗。当渠江与涪江流入嘉陵江之后,便有了洪峰高、洪水量大、枯水期较少的径流特征,是长江上游洪水的主要来源之一。嘉陵江的上游河段深切于崇山峻岭之中,水流湍急,多激流险滩。昭化至合川的中游段,为四川盆地丘陵区,江面顿时宽阔,河川发育而水流较为平缓。合川以下的下游段,嘉陵江横切华蓥山支脉,形成V形峡谷,是为著名的嘉陵江小三峡,即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嘉陵江还是长江流域的多沙河流,尤以西汉水为甚,今天已远远超出了以往所说的年输沙量1.61亿吨这个数字。

任何一条江的流出,通常而言都是平平淡淡的,它的穿凿,回流,在峡谷中的奔突或者坠落时的飞流瀑布,其实是地形地势使然。

嘉陵江相对平静地从一处古城的三面徐徐流淌时,便更加充分地显示了水的无为潇洒、悠悠自在。它的滋润是千年万载的,它的簇拥是源源不断的,它的拍岸涛声蒙蒙水气,一定会化作江上风帆山中碧绿。

这个地方有福了。

它就是嘉陵江中游的阆中。

中国古人类在史前地理大发现的跋涉、搜寻中,便发现了阆中这个地方,它的依山傍水、气候温和无疑是人类生息的家园之地。从最初的择穴而居,到后来的窝棚、木屋,进而成为一个渔村小镇,均在群山环抱、江水三面流过的一处小盆地上。在殷商时称为巴方,周时为巴子国,战国之末一度曾是巴国国都。公元前314年秦惠王置阆中县起,阆中之名除避隋文帝父杨忠讳一度改称阆内县外,2300多年相沿不綴,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名城。

阆中,这一地名的古奥便引出了各种解释。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称:“阆,门高也。”北宋《太平寰宇记》说:“其山四合于郡,故曰阆中。”《旧唐书-地理志》谓:“阆水纡曲,经郡三面,故曰阆中。”阆水是指嘉陵江流经阆中的河段。这几种解释均离不开阆中的河)11形胜山水地貌,它东枕巴山余脉,西倚剑门雄关,巴蜀通中原的米仓道、金牛道在此交汇;嘉陵江纵贯南北,上可至广元、汉中,下能达重庆、武汉,古人称之“前挡六路之师,后依西蜀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蜀汉名将张飞为巴西太守常驻阆中7年,留有桓侯祠、张飞墓。唐代先后有高祖李渊第19子鲁王灵夔,第22子滕王元婴任阆州刺史,滕王大造阆苑并有滕王阁传世至今。五代后蜀孟知祥于阆中置保宁军,宋太祖乾德四年置安德军节度阆中,沿迄南宋之末。元代,阆中曾为东川路元帅府治所。明代,宪宗之子寿王镇守阆中,遗有寿王府。清初,阆中设川北分道、川北镇总兵,为人川军政大员驻节之地。进人现代,有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将川陕根据地扩大至阆中,几经激战,硝烟不断。

“秦蜀孔道”、“巴蜀要冲”的地理位置及水陆之便,使阆中至今犹存浙江、江西、陕西、广东、两湖等地的会馆与码头、驿站,古迹斑驳却又生机盎然,充溢浓浓的商业气息。

凡家园之地也必定是争战之地、商贾之地、文化之地。因而它或者被毁灭或者被保存,毁灭之后还会重建,但如阆中一样保存如此完好的,实在是天下奇迹了。

嘉陵江水环绕阆中,北有蟠龙山,南是锦屏山,东为白塔山,中间为盆地,田畴阡陌,桑麻荡漾。踏访嘉陵江畔时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曾经怒吼还将奔突的江水,流经阆中时却格外温柔贴切,与山与石与地与城,无不依依,大有不忍离去之意。山间无水,石也枯干,江边无山,水也寂寥,而如阆中这样山、水、城格局的恰到好处,动中有静,小处见深,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妙到决无遗珠之憾地步的,可谓万里长江,阆中独秀了。

阆中人习惯地称嘉陵江为阆水。

当江水从阆中西北11公里处滴水关下的涧溪口进人阆中境内,江面渐次展开,水流顿时舒缓,经石子、砂溪、锦屏乡从西、南、东境绕阆中市下行,沿白塔、五马、河溪等15乡流入四川南部县。阆水全长88公里,江面在120米至300米之间,流速为每秒0.5米到3.5米,航道宽10米至15米,深2米以上。

笔者踏访长江中上游而在阆中小住时,正值深秋,阆水平阔,江波粼粼间有燕尾小船驶往夕照深处。就连江风也是从容恬静的,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杜甫的《阆水歌》,颠沛流离中的诗圣以难得轻盈美妙的心境写道:

嘉陵江色何所似?

石黛碧玉相因依。

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

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

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阆中妇孺皆说杜甫,且至少能背出这首七律中的一句:石黛碧玉相因依,还会加上一个小注:“这就是我们阆中!”又听阆中人说阆水在夏日洪峰到来之际,一样是声威腾空、喷云吐雪的。而这时候却正是上游的竹排顺江而下闯关夺溢、下游的船只起锚冲浪溯江弄潮之际,新朋旧友纷至沓来,阆水繁华,波涛欢腾。这是阆中特有的节日,在这个季节里,传说中的阆苑仙子将会显灵,保佑这古城的一草一木。是时也,阆中的老人会在古色古香的旧宅庭院里,给孩子们讲述阆中旧事,所有的开头都是“很早很早以前”,伏羲氏的母亲华胥是阆中人,并在阆中生下伏羲。当伏羲离开故土时,为报答母亲与山川的养育之恩,伏羲采锦屏山之玉石,融天地万物之灵气,双手托举于十个太阳之下,九九八十一天后铸成一口大钟,以千斤石击之,钟声巨响远布八方并将洪荒之气逐出,三击之下,千斤石粉碎,恰逢嘉陵江骤然掀起滔天洪波,浪击巨钟,轰然作响,巴蜀为之豁然,天地为之清朗,阆中实为“浪钟”也。

所有的传说都在“很早很早以前”,当人类对“很早很早以前”苦思冥想的时候,人是聪敏而谨慎的;当人类对“很久很久以后”放言狂语的时候,人是愚昧而大胆的。

科学和真理的种子,只是存在于自然及历史的废墟中。

谁能说对于巨钟大响的期待是荒诞不经的呢?

为着先人“浪钟”的想像,我们要倾听大江小溪洪波细浪发出的每一种声响,那天籁之音!阆中先民(巴人的始祖?)在这里定居、燃起第一片火光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这样一些人物:他们生于俗世,却又想把精神放逐,他们更多追求的是在凡人看来为虚无缥渺者,他们寻求的或是现世的别一种生存之道,或者竟是来世。这些后来被我们称为宗教的肇始者、传播者本身的信仰各不相同,却又先后都看上了阆中这块地盘,阆中的丰富及如仙如魅由此可知。道教始祖东汉的张道陵、东晋炼丹大师葛洪,都曾在阆中开炉炼丹,唐朝的吕洞宾曾在阆中修仙。没有更详尽的资料说张道陵、葛洪所炼之丹为何物,药效如何,对于他们今人忽略的是他们的“修道”生涯,无论如何他们是在寻找一种“道”’“非常道”,因而这样的人也就成了非常之人。

我宁可称他们为殉道者,而不愿意把他们说成是古代化学大师。

阆中宽宏大量地接纳各种人物、各种教派。在道教之后,阆中还是佛教、伊斯兰教重地,唐代开元寺、大佛寺摩崖石刻与大佛,元永安寺,清初麦加“西来上人”噶德勒耶教派大师祖阿卜德拉希到阆中传教辞世后营建的巴巴寺,和吕祖殿、八仙洞、天回观各有精神共存共荣。

文人墨客便也接踵而至了。

杜甫两次到阆中客居半年。元稹在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谪任通州司马,过阆中游开元寺,于寺壁书写白居易的诗,并有七绝相寄: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

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