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鲁里山是金沙江与雅砻江的分水岭,主脉起自邓柯以南的雀儿山,自东南至甘孜附近称素龙山,继而向南称沙鲁里山。沙鲁里山是山顶面起伏缓和的山体,在横断山区骈驰骁勇的山脉形势中,颇有不争的况味,可以看作是高原的延伸,有完整的夷平面,使人想起巨大冰川曾经缓慢而庄严地移动,所过之处扫荡夷平一目了然。
相对于高耸触天的起伏缓和,是别一种大地构造,过渡于天地之间,在这一过渡地带会有更多的生命故事,可惜已经失传,但会留下湖泊与“海子”,让人去猜想。
是猜想而不是追问。
沙鲁里山的山顶面上有成群的小湖泊,当地老乡称为“海子”的积水凹地,星罗棋布,大小不等,大的可达5平方公里,小的只有10多平方米,传说中的这些“海子”,既是天神和云朵擦脸洗尘的所在,也是人群、飞鸟与野兽的饮水之地,漂浮在“海子”里的每一朵云彩,都在静静地浸润洗涤,天神便附丽其中,是一种大安详、大宁静。
你的影子洁净了,你也洁净了。
“海子”之间有许多垄岗状岩屑堆积,人称“流石滩”,高20米至200米。这是古冰川及寒冻风化的遗存,是冰碛垄、冰川湖、积雪盆在岁月揉搓之后的别样形态。当更新世时,这里曾经为一个面积达3000多平方公里的巨大冰帽覆盖,是青藏高原巳知范围明确的冰帽之最大者。
大地戴上了冰帽,冷乎?热乎?
雅砻江是金沙江的最大支流,源出巴颜喀拉山南麓,在青海省境内称清水河,又称扎曲,流到四川省内后始称雅聋江,于攀枝花市注人金沙江,全长1571公里。雅砻江与金沙江并行南下,穿行于川西山地的纵谷之间。在很多方面,雅砻江与金沙江有着相似之处:落差大,水流湍急,多深切峡谷,其水资源蕴藏量达3000多万千瓦,仅次于岷江。雅聋江至洼里河道有一个拐弯,形状酷似长江第一弯。古长江的溯源伸长之袭夺,并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一连串的行动,在地质运动的一定阶段,它不失时机地见机而行,发动了一次又一次袭夺,谁知道这是使命使然呢还是偶然巧合?雅砻江深切河谷的谷坡坡度大多为30度至50度,也有壁立的陡崖,谷坡上部有多级剥蚀面,以谷肩形态出现,有村落与农田分布。
山的剥蚀告诉我们:凡存在之物均处于磨损消耗之中。没有山的剥蚀就没有土壤,人无立足之地。壁立的崖上只有飞鸟可以立足,还有几丛荒草、荆棘,伸出其中的一枝两枝,抖动着风,面对太阳,开小黄花。
大雪山是雅砻江与大渡河的分水岭,连绵300公里,海拔5000米以上,贡嘎山为最高,也是横断山区的最高峰,海拔7556米,位于康定之南。贡嘎山附近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有45座之多,有大小冰川110多条,集中在主峰而向四周放射。最大的冰川有:大贡巴长10.6公里,小贡巴7.6公里,海螺沟14.7公里,磨子沟13.8公里,燕子沟9.65公里。海螺沟冰川的尾端一直下伸到海拔2830米,伸人森林带达5公里之长。贡嘎山高谷深削,相对高差在2000米以上。森林线以上为冰缘地形,分布着石河、石海、雪野和冻涨丘,均是天工开物,造化之作。
冰缘与绿色为邻。
森林和高寒同在。
在林带以下的干热河谷中,却反而显得凄凉了,这里植被稀少,侵蚀强烈,时有轰然作响的滑坡、塌方、泥石流发生。
金沙江过元谋县在东川市接纳了小江后,又奔腾北去。
小江,金沙江右岸支流,上段称响水河,中间称大白河,下游河段称小江,源出云南寻甸东湖,北流入东川市汇人金沙江,全长134.4公里。长江数以千计的大小支流中,也许这是最小的支流之一,却以泥石流著称于世。因而写长江的人不能不记。
小江东侧的云南东川市向有“铜都”之称。出产铜矿的牛牯寨山区地处北炜26度的低纬度地带,相对高度大,十里不同天,一山有四季,适宜多种乔木与灌木生长,曾经是林深叶茂绿茵如潮的山里洞天。清朝初年开发铜矿以来,四面八方的采铜者竞相来到牛牯寨办厂炼铜,因为没有煤矿,就只能砍山上的树木为燃料。年长日久,至本世纪90年代,寨上荒芜,山无长木。铜矿挖尽了,炼铜的人发财了;树木砍光了,小江山川凋敝了,泥石流滚滚而来了。有专家算过这样一笔账,若以平均炼1斤铜需10斤干柴计,自清雍正至民国200年间共产粗铜91万吨,烧掉的木炭至少900万吨。牛牯寨山区砍伐殆尽之后,代之而起的便是一连串烟熏火燎的地名:炭棚、白炭山、薪炭窑、双仓窑、百马窑、大窑、小窗、中窑、官窑、公窑、平窑、四窑、炼山坡等。
这些伐木烧炭处,充分显示了名字的命名力,人类创造性破坏的名证。―在绿色环境毁灭之后,我们巳经看见了,就连这些地名也都是丑陋不堪的。中国文字所特有的想像和诗情,便也荡然无存了。
如同生态灾难从来就不是孤独地发生一样,在种种窑名之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些与之相应的地名:滑脚坡、光头坡、秃龙角、乱石岗、旱龙潭、乱山、荒村等等。
环境衍生着文化,这文化或者昭示着家园美丽,或者象征着人类末曰。
小江环境破坏后引起世人注目的是泥石流。
小江流经牛牯寨山区,这是一种何等的恩赐与荣耀啊!小江小则小矣,然而对牛牯寨来说,却也是足够享用了。牛牯寨的先人可以追溯到几千、几万年前,就是这一条小江,水总是清的,波也不惊,浪也不大,滋润着、渗透着牛牯寨的满山草木,四时庄稼,200多年的炼铜砍树之后,小江已经从根本上受到了毁坏,从50年代50多条泥石流冲沟,发展到今天的100多条,作为泥石流频繁暴发地区而震惊中国,闻名世界,被称为“地球上罕见的、可怕的泥石流区域”!1971年至1985年的14年间共发生泥石流486次,中断铁路运输508天。泥石流最频繁的一年暴发30多次,平均一个月发生差不多3次。人怎样生活?家园怎样稳固?从清初挖铜挖到现在,砍树砍到现在,灾难近了!报复的日子到了!规模最大的一次泥石流总量达137万立方米,瞬间“龙头”最大流量高达每秒钟2400立方米,截断小江,堵塞河道,然后是洪水泛滥,家园淹没。在失去森林植被的保护之后,小江已经不再美丽,小江意味着大灾难。
金沙江古称“绳水”、“丽水”、“泸水”,藏族称“布垒河”或“布列楚河”,因产金而得今名。东汉(公元25年至220年)《汉书‘沟洫志》与《汉书地理志》中,略有金沙江水系的记述。横断山区的高远险峻,使金沙江一直深藏不露,人世间对长江、江源的片面认识与金沙江毫不相干。它只是流动着,凿通着,开辟着,在坚硬中、落差中、弯曲中汇合积聚,如果长江缺少了这样的上游,怎么会有中游以下直向东海的雷霆万钧之力呢?
这是一条江的上游,这是一个民族的上游,这里也是原始森林广布、生物多样化的上游。
上游当然是一番胜境,却又绵延着高旷、严寒乃至冰雪的环境,在一般人视为畏途之地蛰伏、孕育、化生。温暖并非来自温暖。宽阔并非源于宽阔。
纪元以后的1000多年间,先人对横断山区及金沙江的认识,远不如对我国西域和青藏地区的了解,直到1635年,徐霞客开始历时4年的“万里遐征”,从故乡江阴出发,经江西、湖南、广西、贵州而云南。然后两次穿越横断山区中南部,自金沙江跨澜沧江、怒江到达横断山区南端的腾冲。芒鞋竹杖,跋山涉水,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徐霞客不仅是游山玩水者,他更喜欢探幽发现,他似乎有着这样的信念:在人群之外的荒僻处才是生命有可能显示本原之地。
徐霞客的亲近自然,使他成了17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而且无可争议地名列古代地理学家之首。他在考察了云南境内的金沙江之后,纠正了相沿已久的江源认识。徐霞客还对横断山区的各种地形、水系、喀斯特地貌、植被、地热、动物群落等,有细致生动的记述和描写。面对腾冲境内一座已经死去的火山一打鹰山一他记道:“山顶之石,色赭赤而质轻污,状如蜂房,为污沫结成者,虽大至合抱,而两指可携,然其实仍坚,真劫灰之余也。”徐霞客对点苍山植被的描述,已经深人到了大环境中小地形的影响:“顶皆烧茅流土,无复荆翳,惟顶凹间,时丛木一区,荆翳随之。”徐霞客还告诉我们,其时“顺宁(今凤庆,笔者注)以南多象”,“鹤庆以北多牦牛”。
20世纪末年,当我们回首横断山区和金沙江的时候,万般感慨的不仅是江岸的森林已经砍光伐尽,泥沙俱下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还有野生动物,在失去森林的庇护之后,它们今在何方?
金沙江是不同寻常的江。
从某种意义上说,长江的雄沉博大、气概非凡、伟力无穷,是在金沙江河段孕育的。横断山区的磨砺,使长江之水面对任何阻挡而无所畏惧了,坠落、下切、以柔克刚的水之道,不仅仅从河流的意义上,而且更在文化的意义上,深刻于大地之上了。
金沙江全长2308公里,占长江全长的1/3以上,而河流下切形成的峡谷河道达2000公里,世所罕见。石鼓以上河段大部分介于川、藏之间,被横断山区的沙鲁里山和宁静山夹峙,谷宽100至200米,窄处仅50米至100米,河谷与山峰的高差达1000米至2000米,峡谷险峻呈乂形,江面高程由海拔3500多米降至1800米。进人虎跳峡,谷峰高差为3000米,自然落差220米。
我们要记住:1985年和1986年,中国的长江漂流者,他们献出的生命以及他们留下的壮歌。就在虎跳峡,1986年9月,一个落水的漂流者在顽石如犬牙交错的滩头,巳经挣扎了4天4夜。是当地的5个山民连结起60米长的绳梯,在悬崖绝壁上挽救了一个勇士的生命……
金沙江就这样折来弯去,弯来折去。
至水落河口,江水突然折而向南,至金江又复东流,经攀枝花市至蒙姑又转而东北。从石鼓到四川新市镇1200公里河段,江水穿流于四川、云南两省之间,河面或宽或窄,涛声时缓时急,金沙江除开其最大的支流雅砻江外,重要的支流左岸有松麦河、水落河、普隆河、鱼参鱼河、黑水河、西溪河,右岸有龙川江、普渡河、以礼河、牛栏江、横江等。
金沙江,流着金子的江。
金沙江,一路袭夺的江。
金沙江,嵌进山岩的江。
金沙江,曲折拐弯的江。
金沙江,沉思默想的江。
金沙江还是古战场,这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复杂地形,同样为战争提供了大舞台,也是杀富济贫、啸聚山林者的好去处。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谓“五月渡泸,深人不毛”,所指的就是渡口以下宜宾段金沙江。太平天国一代名将石达开在金沙江畔战败自尽,空怀匡国之志,奈何时运不济。1935年3月,国共开战至紧要关头,蒋介石似乎已经把毛泽东逼到了石达开的位置上,严令驻军把守金沙江防线,控制所有渡口,并把全部大小船只凿沉烧毁,不留片板。4月,毛泽东虚晃一招,乘国民党部队后方空虚之际,红军直逼昆明,当对方回师驰援时,红军却掉头北上来到金沙江边的皎平渡,靠1只小船抢渡9昼夜过江而去了。
这一切金沙江可曾记得?也许只有人类因着种种原由而思忆昨日,金沙江却只是流动,为一切人、所有大地存在物。
金沙江回想金沙江的回想是大地的回想。金沙江就是回想。
过去的科学,有的已成为宗教,或被视为迷信;古代的真实,有的已被当作神话,或者竞已失传。
有水之时,有福之年。
虽有智慧,乘势利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