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水利和大佛
浊的金沙江和碧清的岷江,在四川宜宾附近汇合,始称长江。
岷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之一,也是长江水系中被误解最深的一条江。从《禹贡》所称“岷山导江”起,古代一直视岷江为长江正源,直到明朝末年由徐霞客明确指正:金沙江才是长江的上源。但和者甚寡,反对者太多。直到江源认定,岷江才从长江源流的位置上退下来,岷江也由原先的称之为“江”、“大江”、“江水”正名为“岷江”。
在这之前,岷江只是别称。对岷江的误会其实并没有结束,作为岷江干流的乐山市以上段岷江,无论长度、年径流量还是流域面积,远不及大渡河,只是因为大渡河如金沙江一样穿行于万山峡谷,存而不露,大而不显,不为人知,大渡河便被当作岷江的支流,一直沿用至今。
传统与习惯在久而久之后,人们就不辨真伪了。
确切地说,根据“河源惟远”的原贝」,岷江应是大渡河的支流。
岷江发源于四川松潘与甘肃交界处的岷山南麓,全长735公里,流域面积13.6万平方公里。南行,被邛崃山与茶坪山夹持,青城山挡住去路,东行至灌县今都江堰市,复往南流。奔突于岷山脚下的岷江山高浪急,水量和水力资源在长江各支流中均首屈一指。这是一片格外湿漉漉的土地,川西一带是全国著名的多雨中心,素有“巴山夜雨”、“西蜀漏天”之说,蛾眉山一带的年降雨量竟达2000毫米以上,你看那里的小草总是嫩绿欲滴,那里的土壤能捏出水来就明白了。岷江得到大量的雨水补给,年水量达868亿立方米,相当于黄河的一倍还多,其充盈富足可想而知。可是当岷江一旦进入成都平原,江面骤宽,流速急减,泥沙沉积,掀塞河道,或者泛滥,或者干旱,这又是岷江的另一面了。
大渡河发源于四川和青海交界的巴颜喀拉山支脉果洛山,在乐山县注入岷江,全长1070公里。
1996年深秋的蒙蒙细雨中,我第二次踏访都江堰。
秦昭襄王三十年,约公元前277年,蜀郡太守李冰,在前人治水的基础上,率当地工匠、民众建造的这一航运、灌溉、防洪三者兼备的水利工程,其秦汉时代的名称已经失传。晋、北魏时称湔堰、湔堋、金堤、都安大堰,唐时称犍为堰,宋朝时改称都江堰至今。
人类找到了河流,也就是找到了生命之源;人类亲近河流的时候,又发现水还能淹死人,让家园成为泽国。爱水、用水、治水便相互缠结着,巴蜀文化因而给人以湿润感,从川江号子到巴蜀神话,无不浸透着水的魅力,其中也包括了对治水者的神圣的颂扬。
都江堰渠首工程选择在灌县城西玉垒山下,岷江出山后的一个弯道处,正好是成都平原三角洲头,至今巳有2200多年的古堰,依然灌溉着27个市、县,900多万亩农田,为成都市提供工业用水和生活用水,为岷江上游提供木材漂送通道。李冰造都江堰的过程,以及都江堰造福天府之国的悠久历史,无不透彻着自然哲学的神妙和人的智慧,波涛流水是天人合一的和谐之曲。
《史记,河渠书》载:“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溉浸,百姓饔其利。”汉武帝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司马迁由长安出使四川、云南,途中游览了都江堪。
都江堰没有取“拦河筑坝”、“集流引灌”之法,而是“无坝引水”。其主要工程是凿离堆,开出一个宽20米长40米的引水缺口,成为引岷江之水进人成都平原的咽喉,世人亦称“宝瓶口”。令人惊讶不解的是,2000多年间有文字可考的测量记录说明:不管岷江洪水多大,进人宝瓶口的流量从不超过每秒800立方米。其二是“壅江作堋”,即建造一处分水大堤,也称“分水鱼嘴”,取分流法使岷江成为内江和外江,内江引水,外江分洪排沙,达到分洪以减灾、引水以灌溉的目的。然后是在“宝瓶口”下开凿并拓宽郫、检二江,再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类推,分解出诸多渠道,使蜗江之水分流成安澜细水自流灌溉成都平原,人称“飞沙堰”。“分水鱼嘴”把不驯的岷江分为内江和外江了,“飞沙堰”既飞沙又溢洪并且流进万家良田了,而“宝瓶口”总是自然而然地控制着水量,仿佛有一种神力在把握。都江堰是2000多年前的古人设计创造的一个系统工程,当分水、飞沙、瓶口成为一个系统之后,在互为依存、互相关联、互助协作之下,便产生了超过各自自身的整体功能。都江堰告诉后人:
一个工程系统的最根本的结构原则,应是工程与自然环境的一致性,然后是工程各部分的一致性,始能成功地既不破坏自然,又能造福人类。
李冰不会想到,近现代百年间中外水利专家纷至沓来,面对都江堰无不感慨莫名,勘査、测量、计算、论证之下,后来便总结出正面取水、侧面排沙、二级排沙、动力平衡原理等科技含量很高的经验,从而达到“使引水与排沙在时间上统一,在空间上分开”。显然李冰及其都江堰的建设者们,至少在理论上并不了解这一切,他们遵循的是乘岷江之势而利导,“深淘滩,低作堰”,“逢正抽心,遇弯截角”等简单的道理,用的也是简单的结构和竹篓卵石等简单的材料。
《华阳国志》载:李冰刻三个石人立于水中,这是都江堰最早的水情标志。《宋史河渠志》中已有明确的“7欠则”记载,也是从宋代开始定下了“穿淘”的岁修制度:“岁暮水落,筑堤壅水上流。春正月,则役工浚治,谓之穿淘。”并且规定:“凡堰高下、阔狭、深浅’以至顷亩、夫役、工料及监临官吏,皆注于籍。岁终计效,赏如格。”开宝五年,宋太祖勒石重刻“深淘滩,低作堰”六字诀于灌口江干。如今李冰庙前石壁上所刻的“深淘滩,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鉴”等语,为清同治十三年灌县知县胡圻撰写的。
一个千载不朽的工程,也必定是被千载呵护、珍惜的过程,其后年复一年的维修者要比建造者多得多。倘不,都江堰早已是乱石一堆了。
中国人现在还有这样的耐心吗?
都江堰的建造初衷,司马迁所记最为可信,即除水患、利行舟,“有余则用溉浸”。不少论家忽略了这句话,尤其是“有余”二字至关重要。都江堰还揭示了这样一个大背景下的人类进程:当距今12000年前的最后一次冰期结束,地球上几个古老文明中心,几乎同时步入原始农牧时代。随之而来的是洪水泛滥,在中国便有了大禹治水的传说。至春秋战国时期,水利建设已经和一地一国的军力国力密切相关。其时郑国渠灌区亩收一钟,颜师古注《汉书》言“一亩之收至六斛四斗”,近185市斤。溉田比旱田亩产高出二斛以上,以郑国渠灌区汉亩115万计,每年增产粮食近7000万斤。一次20万人费时两个月的战争,以每人每天吃粮3斤计,需3600万斤。秦国富强攻城掠地实在是与水利、溉田密切相关的。
战国与秦汉,曾经有过两次兴修水利的高潮。这首先应归功于水溉之田的粮食丰收,无论争霸天下或是安定民生,有饭吃能吃饱是头等大事。然后是坚利铁器的使用及推广,较之粗放耕种渐渐进入精耕细作的阶段,汉武帝既“笼盐铁”,又“争言水利”,可谓得历史风气之先了。与此同时,这一时期中国已经有了《九章算术》、《管子》、《考工计》等著作,对于测算和勘察大有助益。
李冰担任蜀郡守的下限不祥,从有关资料分析约三四十年,除创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外,还有不少建树,在我国古代地方官中实为罕见,根据史料列举如下:
修都江堰,凿离堆开宝瓶口,建鱼嘴、飞沙堰、百丈堤,作三石人、三石马等。
开凿、疏浚由都江堰渠首经成都入岷江的郫江和检江,沟通成都西、南、东三个方向的水路。
在成都二江上刻石犀有五,作镇水之宝;架七桥,人称“七星桥”,以为市郊交通。
开凿成都石犀区,沟通郫、检二江。
开凿人工干渠羊摩江,灌溉川西平原岷江右岸部分土地。
在广都(今双流、仁寿一带)造盐井,一变蜀地缺盐之困,由外购而外销。
治理今宜宾一带长江水道。
疏导石亭江入沱江。
在川西平原大兴水利修建渠网,改山地为梯田。
协同汉中修建了“千里栈道”。
发展了对身毒(印度)及四川、贵州的经济往来。
《华阳国志‘蜀志》称,李冰造都江堰后,“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整个川西平原“沟洫脉散,疆里绮错,黍稷油油,粳稻莫莫”。蜀地因而成为秦皇统一天下的战略要地,以及刘邦的立国之本,也是历史上割据者、草头王的必争之地。
李冰深知长江诸水对蜀地的无比重要,治蜀先治水,得水便得蜀。可是在修造都江堪之前,他的动员方式是先造三座祠庙,以祭蜀神,从而得蜀人之心。扬雄《蜀王本纪》谓:“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这是说古时蜀人的一支由岷山下迁,沿岷江之水而行至川西平原定居,死后魂归岷山,途经天彭门。李冰踏访都江堰水文地质时,宣称自己“仿佛若见神”,接着下令在江边立祠三所,百姓欢呼。秦灭六国天下一统后,曾经令负责祭祀的官员将各地名山大川之鬼神编排人册,上奏朝廷,统一规定祭祀的规格级别,当时全国46郡,朝廷通过的只有18座,蜀郡独占2座。即:渎山,蜀之汶山;江水,祠蜀。这便是李冰所立三祀之二,一祭山神,二祭江神;另一祀为望帝祠,祭蜀王杜宇(据《史记一封禅书》)。
过去的科学,有的已成为宗教,或被视为迷信;古代的真实,有的巳被当作神话,或者竟巳失传。
中国历史上的风水说,是中国古代环境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漫长的演变发展史。在殷商废墟的发掘中,经常能见到“卜作宅”、“卜作邑”的甲骨文,至战国秦汉已趋于普遍化,在《易经》、《太玄》等书中有大量反映。人们广泛地应用风水理论来选择民居、城址、城门,规划道路等等,这又说明了风水与家园的紧密相关。
风水理论认为:“督藩大府,京都畿甸,皆平野旷阔,水为缠绕,不见山峰。盖不如此则气象不宽,堂局不展,如头面窄、规模狭,止可作小小县镇,亦不可作大县也……望之无限,不见所际,根据无凭,不见所倚,然百十里间,皆是环卫”(清江子《宅谱问答指要》李冰治蜀有种种实绩,贯串融会其间的却是蜀人的宗教信仰以及风水说,尤其是关乎生存、生产、川西命运的“水口”选择。在古代风水理论中,水的重要性对一村一镇一城而言,远远超过山势龙脉。“水口”包括人口和出口,“水口”安则大地安,“水口”富则人群富,“水口”乱则天下乱。“水口”距村镇城市的距离没有严格规定,距村镇约在1至70里之间,城市当在百里之外,关键是流水是否顺畅、丰盈。李冰选择宝瓶口为“水口”入口,这是岷江的一个拐弯转折处,秦汉蜀人又称这里为灌口、天彭阙、天彭门,是魂灵的出口,人间天上的必经之关口,作为自然地理的一处地点,已经由蜀文化和神秘意识所笼罩。中国风水中的水口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人工整治的,即便后者也只能在有水之处开凿而成,而宝瓶口可谓两者兼而有之。两晋时宝瓶口又名“渠口”,左思《蜀都赋》谓“指渠口以为之门”,五代前、后蜀时指宝瓶口为“京口”,京乃成都也,明确地喻宝瓶口为成都之口。
千家万户,川西平原,成都一邑最要者是什么?是水,岷江水量丰富但也时有旱涝之灾,因而必须治水,使水适量而安澜。水是命脉,水从何入、怎样分流则是命脉之口,这就有了中国风水中水口的选择。
自从有了宝瓶口,成都便既不缺水,亦无泛滥之灾。
你看成都人人都是茶客,你看酒楼茶肆里那一把大壶长长的壶嘴及其出口便知道了:水正从水口流进人口,也流进成都之口。
蜀地一年一度的开水节,是对江水之神的祭祀。
开水节又称放水节,李冰建都江堰后同时也祀李冰。把清明节定为开水节,则在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即公元978年,这一古老的水利民俗文化节,在成都平原已经相沿1000多年。
开水时节还意味着都江堰岁修的结束。每年冬日枯水时,都江堰渠首用“杩槎截流法”’筑成临时围堰,修外江时拦水人内江,修内江时再拦水进外江。清明时节雨纷纷,内江灌区开始春灌,都江堰渠首拆除拦河杩槎,放水人渠。有《灌阳竹枝词》为记:都江堰水沃西川,人到开时涌岸边。喜看杩槎频拆处,欢声雷动说耕田。
古代成都的开水节均由总督、督抚等高级官员主持大典,任主祭官。开水的前一天,主祭官从成都启程,中途先祭古蜀国治水有功的望帝和丛帝,当晚宿灌县行台衙门。次日清晨,鼓乐和仪仗开路,百姓雀跃而至,主祭官坐轿,随从抬祭品于轿后紧跟,先到伏龙观,再沿玉垒山古驿道出宣威门、玉垒关,到李冰庙。清代规定的祭祀李冰的礼仪是牲用少牢,祭列九品,主祭官穿袍服,二跪六叩礼罢,读祝文:
惟神世德,兴利除患。作堋穿江,舟行清晏。灌溉三郡,沃野千里。膏腴绵络,至今称美。盐井浚开,蜀用以饶。石人镇立,蜀害以消。报崇功德,国朝褒封。兹值春灌,理宜肃恭。
尚飨!此时古堰两岸,人头攒动,盘山路上,彩旗迎风,主祭官一声令下:开一水!三声礼炮后几个剽悍的川西汉子纵身跳上内江拦河杩槎,挥动利斧砍断盘杠结点竹索,再用大绳系住杩槎顶,岸上十几个汉子齐发一声吼把杩槎拉倒,碧清的江水于是脱缰而出,涌入内江。堰工们一边唱开水号子,一边手持长竹竿,朝向内江中的水流轻轻拍打,以为嘱咐,大意是:水流清清兮,灌我良田;岷江安澜兮,载我小船;水安民安兮,川西有幸;大江远去兮,万古流芳!孩子们沿江飞跑,用小石子投向内江流水的最前端,名为“打水脑壳”;老人跑不过年轻人便早早地在前路候水,并争舀头水祀神,祷祝合家平安、五谷丰登。开水后的主祭官是最紧张的,他必须立即坐轿或乘车飞奔回成都,赶在“水头”抵达前先到一步。如果稍有松懈落在“水头”之后,这一年川西平原与成都市就有可能闹水荒,主祭的官员便被视为失职,告到朝廷就是“罪无可道”’因为他对天地流水缺少敬畏虔诚。
1940年的开水典礼,是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主持的,盛况空前传为佳话。其时都江堰渠首各主要工程竖起高八尺、宽一丈的工程介绍牌,二跪六叩大礼改为对李冰神像三鞠躬,参祭人等齐声颂读《迎神词》:
曾曾小子,胚胞黄农。长被泽流,永赞神功。神之格思,百福所赐。作之述之,为万世利。
颂毕,随从以鲜花捧送林森,林森亲置李冰神像前,然后合唱纪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