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吴承恩写《西游记》时编撰的,还是古渡口的传说由他的生花之笔写进了一部伟大文学作品中?当年,唐僧一行到西天取经路过通天河时,便到了直门达渡口,只见水深流急彼岸可望而不可即。通天河里的千年老龟愿助一臂之力,但有一个条件,托唐僧到西天佛祖那里打听一下自己还有生寿几何。唐僧一口答应,此事并不难办。老龟便高高兴兴地把唐僧师徒驮过了河。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更何况有道高僧。老龟便耐心地等着,不时在通天河畔左顾右盼前瞻后望,等着唐僧归来。终于等到,已经十多年过去了,还是由老龟驮唐僧师徒过河,到通天河中心时老龟问起生寿之事。唐僧竟答不上来,老龟一气之下便把唐僧等人晃到了波涛中,悟空、八戒、沙僧一边救唐僧一边捞取自西天的经典。忙乱之中,有几卷被通天河水冲走。回到岸上,唐僧把那些浸湿的经文放到岸边一巨石上晾晒,那经卷上的字迹却印到了石头上,至今字迹犹存清晰可辨,这就是通天河畔“晒经么”至今,当地藏族人民还在“晒经台”周围挂扎经幡,垒有煨桑台,敬佛祭河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通天河流走了,历史的痕迹依然在历史发生的那些地方,它们或许会退隐,但不会消失。怎么会消失呢?就连长江源区的那些雪山、那些冰川、那些草原、那些经文、那些神话、那些传说,还有长江本身都是历史的啊!长江会流到明天。
长江里流动着的不是明天。
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了,源区就是对长江源头的护卫与守望。那么守望者是谁呢?毫无疑问是那些野草、野地、野湖以及各种野生动物。它们只以自己的存在而融合于源区的地理环境中,它们永远也不会去破坏可可西里,让江源荒漠化。
守望者中也有人。
那些善良的牧民,那些在古渡口焚香祭河的人,那些堆砌玛尼石的善男信女们,他们用心灵守望明天的时候,长江源头感受到的是一种宁静和淡泊:
“啊!莲座上的圣佛!噢!”当源头确立,流动与接纳便成为一条大河的存在方式。
山的剥蚀告诉我们:凡存在之物均处于磨损消耗之中。
金沙江的回想就是大地的回想。
源头确立,流动与接纳便成为一条大河的存在方式。
从源头涓滴开始的375公里的沱拕河的流程,似乎没有多少非凡之处,转眼便是囊极巴陇到玉树巴塘河口的通天河了,这一河段为1563公里。从巴塘河口下行2308公里则为金沙江,面对别出心裁的横断山脉,书上说:“金沙江将要穿山劈岭、夺路而去。”露的,它将隐没于横断的千山万壑之间,想像变得扑朔迷离水与石头都会生出某种坚硬的感觉,让思维碰壁乃至粉碎,在坠落中魂飞魄散,剥落所有平庸的外衣,只剩下水分子一般的核,然后追问:是水到渠成?还是渠成水到?
如果有造物主,并且确定所有细节,看来至大至高是从不弃细小开始的。它让真理简单,但绝不让一条大河单调,在创生的伟大使命中,河流是滋润者,也是接引者,并且告诉我们什么叫以柔克刚。
朋友,你看吧,金沙江还在青藏高原的通天河段时,水流清澈,徜徉着,集结着,平缓和顺,仿佛是一个高原上的漫步者,为伸手可及的蓝天白云所诱惑,不忍骤然离去;也是思想者,流程既然远未结束,生命的另外一种形态将要轰隆隆地闪现,此时此地的平静便因之而不同寻常了。当金沙江进人川、藏之间的山原地带后,突然变得狂放不羁,在群山的桎梏间震怒,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地下切、寻觅,在深山峡谷中曲曲折折地流动,自由于束放之间,或者说对这一流程的长江而言,它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有束有放的自由,绝对的自由意味着绝对的漫流,不再有风情和动力,长江便不再是长江。
长江面对的山和我们通常所说的山,是大异其趣的。
严格地说,人视野所及的是一个或几个山峰,而远远不是山的整体一一山脉。山总是连着山,峰总是接着峰,孤峰插天其实是以山脉为根基的,孤而不独,广而不平,高大则一起高大,绵延时一起绵延。青藏高原便成了中国一系列高大山脉的大本营,地质学上称之为“山原”,山之原。山之原,也是冰雪之源、江河之源。
中国地形的气势镑礴,便是从地球的最高极青藏高原开始,自西向东逐级下降,由宽广的大陆架把中国大陆和太平洋大洋盆地相连接。
中国的山脉大多呈东西走向,而横断山脉则是由一系列南北走向的高大山岭组成,海拔在2000米乃至6000米以上,绵亘不绝。广及金沙江流经的川、藏、滇交界地区,这些山岭曾经使中国和外国的地理学家惊讶,其排列独特的众山齐骈、纵贯横切,不知何以名之。“横断”一词,源自我国早期地理教科书,其含义未见专门解释,可想而知是对东西走向的山脉而言一一这是中国乃至亚洲山脉的一般特点一一它无疑是横而断之了。
横断山区的范围及地理形势大致如下:在怒江、澜沧江和长江上游金沙江之间,山系平行绵延于一狭窄地带,高山峡谷相间,形势十分险要,处处皆是畏途,属于地质学上的“三江褶皱带”,这便是一般所指的狭义的横断山区。广义的横断山区还包括以下两个部分:东北部,自金沙江以东至大渡河、岷江之间;东南部,自怒江以东至元江之间,并行山脉有向南散开之势。无论东北部还是东南部,南北走向之势仍相当明显。在这一范围内,主要有六大山系和六大河流:
伯舒拉岭一一高黎贡山,怒江(萨尔溫江他念他翁山-怒山,澜沧江、湄公河、宁静山一一云岭一无量山哀牢山,金沙江、把边江、元江;沙鲁里山,雅砻江;大雪山贡嘎山,大渡河;岷山-邛崃山-大凉山,岷江。
金沙江除了强烈深切之外,已经别无他途了。
沱沱河与通天河在高原上各地宽坦的蜿艇曲流,从此告一段落,邓柯以下,金沙江的河流形态为之一变,属深切峡谷,相对高度达1000至1500米,只是在某些地段出现宽谷。金沙江主流的海拔从邓柯的3340米降至巴塘的3140米,到西藏与云南交界处已是2280米。这一河段支沟众多,成羽毛状排列;支沟下游切割也很深刻,为峡谷或嶂谷,沿江地貌陡峻而破碎。
这陡峻与破碎是金沙江一路切割的过程残迹,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后的默默回想。无意间的散落零碎并不想说明什么,而只是为大地留下一点痕迹一一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金沙江正在横跨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
曲麻莱与宜宾之间,是第一至第二阶梯的过渡地段。地形的突变,使大江顿时爆发出无法比拟的激情,激活了每一个水分子的想像力,飞跃、奔突、坠落、切割,面对着横断山脉竟毫无惧色,如斧如锯如齿如刃,把山岩劈开、锯裂、咬碎,然后奔流,嵌进深沉幽暗的山谷石壁,闪烁着流动的光。横断山北高南低,急骤倾斜,金沙江在仅仅为650公里的距离内下跌了1400米之多,平均每公里跌落2米多。
金沙江的千钩之力,便来自这巨大的落差,涛声裂石,浪花怒放,那震撼山野之声说:落差是美丽的。
到云南丽江县石鼓镇,金沙江突发奇想作了个一百多度的大转弯,由东南折向西北,至水落河口(三江口)再转向西南,直到金江附近才又向东流去。这一长达370公里的弯曲,便是“万里长江第一弯”,其直线距离只有36公里。因为弯得奇特,弯得莫名其妙,便有了专家们的种种论证与推测。我国地质学家丁文江、李春昱提出:万里长江第一弯是河流袭夺作用的结果。他们认为金沙江曾经自石鼓经漾漠江而汇入澜沧江,后因长江的袭夺而成为长江上游,漾濞江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成为一条萎萎缩缩的小溪。地质学家袁复礼反对袭夺说,认为这一大弯曲可以用嵌入河曲予以解释。沈玉昌则从构造地貌的研究上否定袭夺之说,认为大拐弯的形成,与地质构造线有关。曾昭璇在1984年考察石鼓袭夺地形时发现,古河床卵石层及古谷地的倾斜度说明’古长江确实存在,从而有力地支持了丁文江的袭夺说。曾昭璇还首次提出,长江袭夺金沙江发生于更新世末期。
这是河流与河流的袭夺,是流水的交融与聚集,因为长江要成为长江。
长江第一弯是深切峡谷,弯曲总是与力量和深刻度相辅相成的。在玉龙雪山与哈巴雪山之间,有一罕见的大峡谷,是为虎跳峡。峡长约15公里,最窄处30米,从江面到两岸山峰,相对高差达2500米至3000米,有连续的7处跌水陡坎,巨石露出江面,相传有猛虎一跃而过,因此得名。
早在中外地质学家为长江第一弯争论不休之前很久很久,世世代代与金沙江为伴的纳西族人群中,便流传着一个机智美妙的神话故事:金沙江、怒江、澜沧江是三姐妹,她们漂亮、活跃、爱唱歌,舞姿也很优美,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几乎是齐头并进向南奔赴大海。忽然有一天金沙姑娘做了个梦,梦见东海波澜壮阔地向她招手,便在石鼓改变了方向。不料刚离开石鼓不远,便有岿然巨然的玉龙、哈巴兄弟俩挡住去路,决意不让金沙姑娘远赴东海,约定早晚轮班看守,堵住去路,金沙姑娘想起哈巴(纳西语中蠢笨的意思)有爱打瞌睡的毛病,便唱歌,专门在哈巴轮值时唱,又唱又跳,唱得轻柔之极,舞得优美之极。哈巴一时陶醉竟然朦胧人睡,金沙姑娘趁机冲了出去。如今依然可见的虎跳峡中的陡坎,就是金沙姑娘唱歌时留下的音符;而虎跳峡尾部的三个大滩,则是金沙姑娘得计之后的三声大笑。玉龙一觉醒来,见哈巴已经放走了金沙江,自个儿还在昏睡之中,便一怒之下挥刀砍掉了哈巴的脑袋。
如今的哈巴雪山似乎是没有山峰的,光秃秃地兀立着,海拔5396米,在虎跳峡西岸。东岸是玉龙雪山,海拔5596米。这就是纳西族神话传说中的两兄弟,如今对峙高耸,各自沉默,看不出有多少手足之情了。
神话与传说其实最有人情味,它源自自然环境,想像力让后人惊讶,在自由挥洒中已经蕴含了科学:金沙江的方向。或许丁文江的袭夺说正是由此而得到启发的,不过这巳经难以考证了。
绕过玉龙雪山,金沙江南下受鸡足山之阻而折向东去,使人不解的是,金沙江为什么不再于鸡足山开山劈岭深切出一条峡谷来呢?我们只能说,至此,它东流的使命已经展开,纵然再有弯弯曲曲,鸡足山却是可以保全的了。
鸡足山位于云南宾川县西北,北距金沙江20多公里。传说释迦牟尼大弟子饮光迦叶曾经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感慨良多,一是鸡足山的地理位置,背西北而面东南,山外有山有水,山中有洞有泉,实在是修行礼佛的好去处;二是鸡足山的形状奇特,饮光迦叶合掌道:“此山真像鸡足。”鸡足山由此而得名扬名,饮光迦叶便是这里的第一代僧祖。徐霞客先后两次游鸡足山,还编有《鸡足山志》,称:唐朝时佛教已传人山中,至明清佛事香火大盛,有36寺72庵5000名和尚尼姑。也有人将鸡足山列为中国第五佛教名山。有说法者云:
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门,无门,无无门,入无无门。
继续东流的金沙江,在四川渡口三堆子接纳了雅砻江后急转南下,至云南元谋县北才又转而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