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乃中国人专利,可以体现在形而上,也可以体现在形而下,也可以一块儿体现。比如喝茶,把物质喝出精神,把生命品入自然,就是一例。所以中国人饮茶和日本人不同,中国人一向就有在露天饮茶的传统,那个写了如何把七碗茶喝下去的玉川子,就常常被后世的画家们拿来当模特儿,超然地坐在院中的芭蕉树下,静候着茶童煎茶。你看这些文人士大夫们曲水流觞着,把天地做了大花园,恍兮惚兮间,也不知茶幻化成了人呢,还是人幻化成了茶。
说到中国的平民百姓,虽然苦日子度一生,但乐生精神,却亦可称世界之最。因此上,街头巷尾,田头地角,饮茶斗茗,谈天说地,在那天地之间,也着实开辟一方“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自由论坛。
日本人可不这样。古来日本茶道中人,多有雄赳赳的武士,他们从四分五裂中走到一起,即便来到和平之饮的茶前,依然是平息不了心中的怒气。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此刻就不得不用环境来制约了。所以日本人的品茶之处,专门有个露院,那是清洁身心的所在,然后,一扇小到刚够一个人跪入的门等着你--茶道的门之所以那么小,实在因为是腰中的剑过于逼人,人进得,剑进不得。从前的日本人习茶道,对房子也有特殊要求,小得让你不得不“促膝谈心”。日本茶道中人认为,只有这样,鼻头碰鼻头面对面,人才可能心心相印和推心置腹。看来日本人是要拿茶来修炼人的了--那把剑果然放在门外了吗?
中国人不要过这一关的。中国茶人的内在的和平精神,和达到这种和平精神的平和的外在形式,其呈现于世的,往往是一种闲适的生命状态。即便是作为那种闲适生活的主要文化载体--传统的士大夫文人--已经落花流水春去也,但这种闲适依然有着顽强的遗传基因。
它仿佛已经消失,仿佛已经成为了失落的人文精神中的一项内容了--然后,它突然雨后春笋般地又冒了出来--虽然那已是变了种的春笋,但毕竟还是竹的后代啊。
我就是这样地理解中国近年来突然冒出来的众多的茶艺馆的。茶艺馆一般以为从港台而来,台湾人开茶艺馆较多,有人说受了日本茶道的影响,我看倒也未必。茶艺馆和中国传统茶馆不一样,比较起来,茶艺馆里,首先得有一种闲适的艺术。因为今非昔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而外面的世界又很无奈的了。但中国人尤其是杭州人却离不开闲适。外面找不到,我们就到里面来找,自然中已经消失了,我们就自己来营造。营造闲适,还是有些造作的,但总比没有要好。
人不妨有点闲适,大男人因此而添几分平静,小女子则因此而加一分大气,生活也因此笼罩片刻温情,所以茶艺馆是一件大好事。只是近来茶艺馆突然多了,使人想起一句杭谚:杭儿风,一蓬葱,花簇簇,里头空。此谚千万可别应验,果然如此,那可就是连这一点营造的闲适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