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曰:“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当时不解此喻。茶之性,记得陆羽是说过的,茶性寒,茶味香、涩、苦、醇,这些都可理解。说茶味有金石之气,就有些难以琢磨了。
我再三思索,心想,莫非仅仅由于欧冶子之故吗?欧冶子是春秋时铸剑名匠。相传曾为越王铸五柄剑,称为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又与另一名匠干将为楚王铸三柄剑,称为龙渊、泰阿、工布。据说他铸剑之地,就在今天的绍兴王化乡日铸岭。而据《会稽志》记载,日铸茶的产地恰恰也正是在“绍兴东南55里之地的王化乡日铸岭”。于是剑与茶,战争与和平,缠绵的越剧与高亢的绍剧,彼此奇特地共生于越中山水间。那么,张岱是否在暗示人们,当一杯日铸茶在握之际,品饮者由此而生发出对古来名器利刃的神往与感叹,英雄剑客,慷慨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于是此茶俨然亦得山川金石之灵的濡染而发散金石之气呢!
日铸茶本是因山而名。《嘉泰会稽志》载:日铸岭下有寺名资寺,其阳坡为油车,朝暮常有日,产茶绝奇,故谓之日铸。
越中山水,日铸岭堪称为最。此岭为越山中最高峻者,上岭八里,下岭七里,沿途古木交荫,野竹丛生,流泉潺潺,蜿蜒似带。岭脉分两支,名字都好听。左支为射的山、张家山、下灶山、中灶山、上灶山、金台山(即金台琼阙,为道家32洞天之一)。那三座灶山,皆为春秋时欧冶子炼钢铸剑之处。其右支则为宛委山、香炉峰、阳明洞(阳明洞天,亦为道家洞天之一)、云门山、石帆山、化山、秦望山、鹅鼻山。凡嘉木瑞草,仙竹奇葩,必借山川灵气以孕育而茁长之。日铸岭洞天重重,产此仙茗,想来亦很自然。
我早先去过绍兴,或许也路过日铸岭的,却不知这些山岭竟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动听的名字。
有人把日铸茶的历史追溯到唐代,根据是陆羽曾在《茶经》中云,“浙东茶以越州为上”。但在史书上真正被记载下来的,则要推及宋代。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两浙之茶,日铸第一”;高似孙在《剡录》中说“会稽山茶,以日铸名天下”;吴处厚《青箱杂记》说“越州日铸者,为江南第一”;范仲淹也称它“甘液华滋,悦人襟灵”;王龟龄亦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待到南宋,日铸茶已为贡品。朝廷特将日铸岭巅附近一带茶地划归朝廷专用,称为御茶湾,山民也有叫御茶汇头的。
我们知道日铸茶,是先从知道兰雪茶开始的。而知道兰雪茶,又是从陶庵老人张岱开始的。张岱,明末清初山阴人,年轻时家富,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无所不交;斗鸡、臂鹰、六博、蹴、弹琴、劈,亦靡不为。至于品茗,自然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家。凡论茶者,无有不论及他的。正是他召募徽州歙人入日铸山,采用创制松萝茶的方法“之、之、挪之、撒之、扇之、炒之、焙之、藏之”,并用禊泉水煮,杂入茉莉,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并更名为兰雪茶,使越之好事者,不饮松萝,纷纷改品兰雪。甚至弄得徽歙茶商也有人把松萝茶的包装改头换面,冒充兰雪茶出售的。兰雪茶风靡一时。
这兰雪茶的前身正是日铸茶。据《青箱杂记》载:“日铸茶芽纤白而长,其绝品长至二三寸……味甘软而永,多啜宜人,无停滞酸噎之患。”初瀹时,茎茎直竖,汤色呈乳白。数瀹后,色如透纸黎光,所以当地山民又叫它“东方白”。由此可知,兰雪茶的某些特色,尤其是它那汤若“山窗初曙,透纸黎光”的乳白色,恰恰与日铸茶无异呢。至于炒制之法,兰雪茶亦深得日铸茶的妙谛。史称当初日铸茶本是用炒青制作的。陆游说:“日铸则越茶矣。不团不饼,而曰炒青,曰苍鹰爪,则撮泡矣。”这在宋代,恰恰与团茶饼茶相悖,实乃一大突破,由此而遂开千古饮散茶之风,即撮泡的茶饮之风。而在这一点上,兰雪茶不也正是一脉相承的吗。
日铸茶后来之被淡忘,据说是因为乾隆的南巡使龙井茶受到“皇恩褒封”,茶以人贵,从此誉盛京华。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清末前后,兵火频仍,日铸与歙县茶匠的交往中断,日铸人在炒茶技术上不过关,终致名茶淹没。但一般人又认为,日铸亦称日注,而这个注字,后来则又演变为珠字,故日铸茶亦即当今平水珠茶的前身。平水镇,即坐落在日铸岭所在,乃会稽山茶叶集散地。所以从产地来说,日铸茶和平水珠茶自然最具亲缘关系。只是它们的制作方法显然不同。圆结似珠的平水珠茶,是从17世纪中后期时出现的。有北山货南山货之别,北山货指嵊北绍南而言,南山货指嵊南所产。1689年,英国开始输入珠茶。1842年五口通商之后,珠茶始经宁波转上海出口。还雅分五等,即虾目、麻珠、珍珠、宝珠、芝珠,其中以虾目为品之最上。1984年8月,巴拿马第23届世界优质食品评选会上,天坛牌特级珠茶荣获金质奖。从此,它以“绿色的珍珠”之名饮誉中外。
今天的珠茶和当年日铸茶形状相异,彼此还有什么相通之处呢?大抵说来,珠茶味重,外国人喜欢它的汤浓、味酽、杀口、带劲、过瘾,尤其摩洛哥人、阿尔及利亚人等,特别喜欢。越地古来便是报仇雪耻之乡、卧薪尝胆之地,连温文尔雅的茶也沾染了这种气概,所谓杀口,或许正是“棱棱有金石气”的本来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