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叟,庄晚芳先生暮年之雅号。
先生20世纪初生于闽,早年就读南京中央大学农艺系,毕业后去安徽祁门茶叶改良场,自此与茶结不解之缘。
事茶六十余年,后四十年治学于杭州华家池(原浙江农业大学),着述卓然,桃李满天下。
先生之于茶,可谓一往情深。
余生也晚,入茶界亦晚,慕先生之名却久矣。
因工作之需,先生的《中国茶史散论》和《饮茶漫话》不可不为床头案前必读之书。
1990年之初,江南雨期,老人约我于庄府,宴我冻顶乌龙,赐我毛尖茉莉。
我见先生新墨,了了数笔,唯一兰一壶一盅,题:君子之交,八十三老叟书于马年。
古人八十、九十称耄,如此说来,先生则是已达耄耋之年了。
此画为老人的学生、香港茶人陈文怀索求之,发表在港报上。
我赞叹画中茶韵,先生则得意于后生的赞叹。
先生高龄,心如童心,我与先生遂结忘年之交。
先生高而瘦,颇有鹤立鸡群之风度,听其家人言,先生好客,每有人至,必倾其所好。
悦于来者,故家中凡友人送的礼物,书籍、茗壶、资料,转手之间,即成他人之物。
前不久,先生差点要把中国茶叶博物馆的那只纪念性的井栏壶也一并送人,是其公子劝下妥为保管的。
我闻之,不禁呼道:先生古道热肠,但此物不可再转赠。
先生茶界泰斗,以后但凡陡生赠让之心时,可赠予茶博馆资料室,妥为收藏,置于后世。
先生慨然答应。
谈笑甚洽,老先生进卧室良久,取相簿二册,一小一大,前者56年前之物,后者亦是30年前的留念了。
以今日老先生典型中国儒雅风度推之,若无相片做证,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当时青年之庄晚芳,竟是如此热情奔放,风度翩翩,甚至新潮。
西装礼帽文明棍,独一无二的偏分头(我发现相集中所有的学友都是中分头),且在任何一些合照中都显示出强烈个性,黑色的燃烧的眼睛和桀骜不驯的下巴。
青年之庄晚芳不像个农业学者而更像一个诗人,甚至更像一个电影明星。
以此问先生,先生两目放光,挺直腰板,80老翁曰:我曾经教过音乐课,我当体育老师的时候,曾经飞起一脚,用足球踢碎富人家的玻璃窗呢。
我揣度,或许中国五四以后今日尚存的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都有这相似之处吧。
先生家贫,十岁方发蒙,从陈嘉庚先生的集美师范毕业后,无业谋生。
乡人资助,赠船票一张,帆布床一架,漂洋过海,岂料登岸时行李又被窃之一空。
先生此时并无钻研茶学之心。
时值大革命之后,先生曾大搞过一阵子革命,思想是很激进的呢,同时亦复习功课,准备报考他最喜欢的生物专业。
一日,偶然中助友考大学(就是在考场作弊,把自己的考卷交给朋友抄,可见先生当年之大胆顽皮),不料阴差阳错,朋友落了选,他倒反而考中了中央大学农艺系。
先生本名庄友礼,晚芳乃考集美学校时的名字。
从此,以假成真,庄友礼成了庄晚芳,一晃60年矣。
我见其小相册上自画一叶扁舟,自题:一帆孤舟漂游渺茫海洋之中,其前程之不迷失,实有赖于可贵之指南针。
不知是否暗喻当年从厦门出海时的情景。
先生1934年去祁门茶场前,学友是很为他做过一番鼓励和评价的。
有一副对联这样写: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
那里面似乎还没有一个茶字。
又有两句话很有趣:一句是“恋爱成功日,事业开始时”。
另一句是“你的性情,似稍急躁;你的行动,似稍浪漫”。
又有赠诗云:“炎凉世态贫中语,变幻人情梦里惊,常把热心怜婢仆,只将冷眼看公卿。
”细细究来,那里面似乎又有个少女,想问先生,又想先生一生悠远而依稀,不可问。
先生指着一位叫钟海的人的相片,告诉我他是他多么好的朋友。
他的题词是这样的,晚芳弟一生所受刺激极多,每一坐谈,常悲愤欲泪,虽与我深交十有余年,但愧无以相慰,盖我亦非快乐人也。
……我想这位叫钟海的人确实是了解先生的。
先生治学严谨、思维敏捷、为人耿直,但心高气傲,实非委曲求全、檐下偷生者。
故“文化大革命”伊始,先生挨了红卫兵的一顿打,摘下高帽子游街回来后,立刻给省“文化大革命”小组长写信。信里先告了小将们武斗一状,继而书生气十足地写道:“我很怀疑发生这个情况是否别有用心,蓄意煽风点火,制造混乱,破坏运动。”最后先生因为真理在胸而理直气壮地要求省“文化大革命”组长接见他,并致以“革命敬礼”。
岂料半月之内,先生遂成阶下囚,而那位先生要求接见的“文化大革命”组长,此刻亦已步先生之后尘,被红卫兵拉去戴高帽子了。
先生之妻贤,本为旅日华侨之后,相夫教子一生。
因受丈夫牵连拖延病情,死于1968年。
若干年后先生又丧小女。
先生此生,亦不可不谓坎坷艰辛。
但先生此生又不乏丰富,先生从过政、当过官,曾坐过福建省茶叶管理局副局长的交椅;先生办过实业,海内外都有过资产;先生还参加过游击队,鼓动过国民党军队起义,因此获得了离休证书,证书是先生取来让我亲眼目睹的。
先生以此证明他的革命性。
1948年,先生去新加坡,因校长陈嘉庚一句话,扔下苦心经营的实业,去了上海复旦大学当教授,继而辗转安徽、浙江农大,从此一介布衣,只问耕耘。
先生老来颇享盛名,任省政协委员和茶界的各种职务,但于我辈晚生看来,先生幸以茶为伴,以茗叟自喻,门生如云,后继有人,方能聊以自慰。
先生为人,实乃陆子所云精行俭德之人。
我与先生相识后,便成为他亲密的小友、学生,往来多年,在茶学领域里,他是我的引路人,在人生道路上,他是我的楷模。
有长者如斯,实在是我们后生的幸运啊。
(庄晚芳先生于1996年5月初去世,其时,我的小说《南方有嘉木》送到他手中刚刚三天。书中题记“献给全世界的茶人”便出于先生之手。先生临终前枕边放着的唯一的一本书便是这部有关茶文化的小说,由此最终得以陪同先生一并入土为安,特此补记之。2001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