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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觉人

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茶人,并且你曾受到过起码的茶叶文明的熏陶,那么,你是不可能不知道吴觉农这个人的名字的。

对我们今天的茶人来说,他无愧地被送上了茶人的圣者地位,他是我们今天的茶人的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领袖。

亲爱的朋友们,我可以有理由自豪地说,一部茶文化史,也是一部茶人的历史。

在茶叶这艘承载着无限美好人性的绿色小舟之上,我们的茶人,是历经艰辛的悲欣交集的水手。

如果说,在那悠远的唐代,我们的茶圣陆羽是一叶扁舟上的独自漂流的船夫,那么20世纪上半叶以来,当我们祖国的茶叶那鲜嫩的绿色在危难中凋零下去之时,受命于危难之间的吴觉农先生,正是带领着茶人走出黑暗,绕过了激流险滩的勇敢的舵手。

但是,关于这位当代的茶圣,我从前又知道一些什么呢?当中国茶叶博物馆正在建设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事们,曾经把他的一幅题词布置到墙上去,那幅题词写得十分时代化,也就是说,写得十分豪迈: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写这段话时,他已九十多岁高龄了。

我在这幅题词前站了很久,我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问人,我不明白,在已经1989年的当时,为什么我们的茶圣还把中国的茶业比喻成睡狮呢?许多年以后,在完全是一种随意的心情下,我抽出了书架中的那本《吴觉农选集》,其中一篇《中国茶业改革方准》引起了我的注意。

论文的前言说,这篇论着是1922年作者在日本留学时写的,全文共2万多字。

七十多年前,我国的茶叶已经从兴旺走向了衰落,作者指出,这是当时政治腐败与不能利用科学的必然结果。

全文共分五章,其实第五章只有几行字,只有一个简短的结论,全文如下:以上的话,阅者觉得过于冗长了吗?但在笔者想起来,还觉得挂一漏万,使我有许多想说的话,还不曾报告于读者之前,实在是很抱歉的!但是我的结论是极短的,只二句话: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这两句话把我惊得从坐位上跳了起来--这不是多年前吴老专门为中国茶叶博物馆题的词吗?原来,吴老是再一次地重申了他25岁时、也就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呼吁,一生事茶的觉农先生,您的心愿,多么深远广大啊!以后又陆陆续续地看了吴老的一些资料,尤其是专程拜访了吴老的儿子吴甲选--中国前驻牙买加大使,还有吴老的终生伴侣陈宣昭老人,并且在他那北京素朴的家中见到吴老的一些遗物和吴老年轻及年老时的一些照片。

吴老年轻时是一个西装革履受过完整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年时他进入全国政协时是这样的成熟沉着,而到了老年,他手持一杯茶,笑吟吟翻阅书的神情又是这样的慈祥。

是的,吴老的确一生事茶,但表现在他身上的,可不是一般的朴素的农民的感情。

在吴老的身上,体现着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这是像我这样一个无缘与吴老相见的后生晚辈所能强烈地感受到的。

不由得想起我曾经在另一些偶然的机会中所能了解到的吴觉农先生。

曾经因为寻访一本中国最早的汉译本《共产党宣言》的下落,我专程去过吴觉农先生的故乡,浙江上虞的丰惠镇。

这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每年仲春,这个景色秀丽的浙东小山城就飘满了茶香。

在吴觉农还被叫做吴荣堂的儿童时代,这个小镇的石板街两旁的茶栈里是堆满了胀鼓鼓的布袋的。

那里面全是绿珍珠似的新茶。

想那少年的吴觉农,就是在这里结下了对茶最初的恋情吧。

听着此起彼伏的唱秤声,听着春茶在茶农手里发出的的美妙的歌声,吴觉农对茶的兴趣,想必就是在一派中国东方闲情式的田园风光中生长起来的吧。

然而,在上虞着名的白马湖中学,我寻觅到了一批与吴觉农同时代的着名学者、教育家,甚至于革命家的文章。

我在其中,意外地发现了一篇吴觉农先生的文章,这是一篇专门呼吁妇女解放的文章,由此我方知道,年轻时的吴觉农,是个思想颇为激进又十分关心政治的青年知识分子,和早期共产党党员胡愈之、叶天底、王一飞等人,都是好朋友呢。

他是一个对民众有深刻同情心、又有着强烈爱国主义精神的人。

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因为看到衙门口的站笼里关押着交不起田租的农民,这小小的孩子既不能够救他,便也就只能看着他活活被折磨而死,因此而发下了终生的心愿,要普度那些穷苦的农民去脱离那苦海。

佛教中有自觉觉人一说,小小的吴荣堂想的却是觉农,他的这个从此被人叫了一生的名字,就是这样而来的。

吴觉农先生1919年从当时的浙江省中等农业技术学校出发,专程前往日本研究茶叶,在中国茶业文明史上,是被写入大事记的。

然而正是在日本,他的那颗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在那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因为中华民族国力的消退,国际茶学界,竟有人以为,中国,不是茶的故乡。

而且,常常会有一些日本学生,手里拿着梨子或橘子问他,中国有这样的东西吗?好像我们的这个5000年的文明古国,完全是个未曾开发的蛮荒之地一样。

自从1826年一个名叫勃鲁士的英国人在印度阿萨姆发现所谓的野生茶树之后,外国有些人竟宣称茶树原产于印度,因此,觉农先生特意在1922年的《中华农学会报》上发表了《茶树原产地考》一文。

在文章的结尾中,他说:中国茶树之起源,既然有如是的古,中国茶业历史的渊源,又如是的深,我们在近代戴了有色眼镜的学者们,虽然所给我们的都是欺人之谈,但是我们在这材料绝少,搜集觉得十分苦闷的环境中,倒能收到以上的材料,这是笔者所十分欣幸,而且我深深地记忆着一句“真理不灭了”。

现在,我又发现了一个名词--中华农学会。

一个几亿人的农业大国,在1922年,终于出现接受了西方现代科学观念熏陶的中国的农学家们自己的组织。

从我后来所接触到的材料来看,一开始,这很可能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结成的类似于沙龙一般的团体。

既是如此的知识分子化,便也没有政府的介入,也没有财团的赞助。

中华农学会的“后生”--中国农学会,曾经在《吴觉农选集》的贺词中写道:吴觉农同志是我会创建期的老会员,当时他年方二十有二,甫自日本留学归来时,即投身于会务活动,历任干事、司库、总干事、副董事长诸职,任劳任怨,有始有终。早在20年代,军阀混战时期,我会会址靡定,经费无着,曾一度将会址设在吴觉农同志家里(上海宝山路),觉农同志并为我会垫付经费。1926年我会举行第九届年会时,年会主席曾公开说明:“两年来会务开支,悉由吴觉农会友暂垫。”中华农学会在中国现代史上之所以还有着不同凡响的地位,还因为它和一桩重大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1927年4月13日午后,吴觉农和他的总角之交胡愈之一起,目睹了宝山路上的游行群众惨遭枪杀的状况。

第二天,由胡愈之亲自执笔,在中华农学会的稿纸上,写下了《就四·一二惨案对国民党的抗议书》,共有七人签名,吴觉农的名字就在其中。

据我所知的吴觉农先生,当时乃是一个在政治上并未加入任何阵营的无党派人物,但是,一个茶人在这样的时刻,人道的、人格的力量,便迸发出了巨大的光芒。

吴觉农的这一个超出了农学范围的政治行为,这种精神,是和1000多年前的陆羽号泣于野杖击林木一脉相承的,这都是一种茶人对现世中人类苦难的深切关怀的态度,只是陆羽的表现更个人化、更诗人化,而吴觉农先生的态度,更具有人道主义、更具备了现实世界中的正义感,更能体现人类的尊严和良知罢了。

他的大无畏的行动,把中国茶人的精神境界,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他也以一种行动的方式告诉人们,茶人,并不仅仅意味着忘却人世间的一切不公正,只为手中的杯水和平而生存着,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茶人,和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吴觉农先生的行为告诉我,一个茶人,他必须是一个有着利他主义精神的人,一个有着深刻人性的人。

一个茶人,即便他表现得十分悠闲,他依旧应该是一个有着政治理想的人,否则,你怎么样来理解中国的陆羽、吴觉农,你又怎么来理解日本的茶道创始人、为茶道而献身、在武士的高压下剖腹自杀的千利休呢。

有意思的是,因了吴觉农先生的这样一种茶人的中和立场,在当时的恐怖形势下,还真是保护了不少的共产党人。

当时有一位女共产党人,是烈士宣中华的爱人,就是在吴觉农家的小阁楼里生下了孩子,又是吴觉农亲自把她送往了苏联。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女共产党人和陈宣昭,还有当时的国民党坚定分子汤恩伯的妻子,是三个要好的同学,她们常在吴家见面,彼此也都知道彼此的身份,但是谁也不会去出卖谁。

女共产党人还亲口和她们说,我是一个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人。

吴觉农先生,也从来不以为她会有什么连累他们的。

只要对中国、对民族有利,吴觉农先生就和他们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上,吴觉农先生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茶叶研究所,创办了中国第一个高等学科的茶学专业系;吴觉农先生也出任了当时国民政府介入的茶叶组织,为的是能把我们中国的茶运销出去,换来枪支弹药,好打日本鬼子。

在日机的狂轰之下,觉农先生与茶同行,奔波于生死之间,一次翻车,险些遭到不幸。

可以这么说,茶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对我们这个民族的巨大贡献,是和觉农先生作为一个茶人的爱国精神和巨大努力分不开的。

觉农先生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参加了民主革命同盟的活动,接着,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社会中,发挥了其茶人代表的巨大作用。

他是新中国一至四届的全国政协委员和五届政协的常委,并被任命为1949年以后中央人民政府的首任农业部副部长,兼任中国茶叶公司的首任总经理。

这以后,他固然也对茶叶关注很多,但由于大家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的觉农先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和茶日夜厮守了。

一个真正的茶人,总会以一个茶人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一生的。

1987年吴觉农先生着写出版的《茶经述评》,把一生事茶的吴觉农先生对茶的奉献,又升至一个新的高度。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部着作放在我的案头,每看一遍,就会领悟到一层新的东西,其治学态度的严谨,其茶学知识的渊博,其文字的流畅,其真知灼见的闪现,无不体现着一个大学问家的风采。

这真是一部传世之作,一部对我们茶人而言功德无量的茶学专着啊。

吴觉农先生于1989年九十余岁的高龄,与世长辞。

在他的晚年,1989年9月15日,他逝世前13天的日子,他出席了北京举办的首届中国茶文化展示周。

其间,他即席发言说:“我的名字叫‘觉农’,为什么叫‘觉农’呢?我一生当中,最关心的是农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产。……中国的茶业是很有希望的,茶叶生产发展了,中国茶文化也会兴旺起来。”吴觉农先生逝世前,无憾地留下遗言:我已以身许茶。

1995年的一个春夜;我独坐在灯下,为我参与策划和担任撰稿的大型电视专题片《话说茶文化》写解说词,这一集为《薪尽火传》,是以介绍吴觉农先生的生平为主的。

我怀着一种工作所需要的平静的、公正的,也可以说是理智的心情,开始我的工作。

然而,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热泪盈眶。

我是在一片模糊之中再一次重录下吴觉农先生近七十年前的心愿的: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