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真迹是怎样消亡的
兰亭的流觞，在曲水中散漫而狷狂，不能想象那杯中盛的不是酒。然而文士的放达，是有酒也有茶的，即便从酒开始，也可以到茶终结。那么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便是其中的典型了。
因为有酒，王羲之书下了《兰亭集序》；因为无酒，再也无法复制了。那是酒的作用于艺术。王羲之七代之后，家传的无价之宝离开了王族的血脉智永，到了智永的徒弟辩才之手。茶事中的一桩天大的阴谋，就此开始。
我们以往说到茶之雅，往往要用“琴棋书画诗酒茶”这个大词组的，现在我们要听到的这个千年前的茶事，其中有茶，有画，又有书。
唐代茶事，必搬出茶画《萧翼赚兰亭图》，阎立本的作品。这是一个阴谋过程的经典复述。茶人眼中皆茶，难免放下阴谋不表，专心在茶，以为此画正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第一幅表现茶文化的开山之作。书家不然，满眼皆书，便以为此乃表现神品消亡的一个力证。画家又不然，布局，着色，人物……
总之，王羲之泉下有知，当再写一篇《后兰亭集序》了。
历史上发生的许多戏剧性极强的历史事实，被后人总结出来，抽象成某一种客观规律，萧翼的骗取《兰亭集序》的过程，在中国人总结的“三十六计”中，被放在“抛砖引玉”这个计谋中。
这个故事是从唐人何延之的《兰亭记》中来的，其中的萧翼，仔细想想，基本上就是一个雅贼。但若推家世，萧翼是不得了的皇孙，南北朝时期梁元帝萧绎的曾孙。南朝萧氏，除了争夺天下当皇帝，对文学艺术，也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狂热的，着名的昭明太子萧统，就出在他们这个家族。所以萧翼的赚“兰亭”，除了奉天子之命，个人兴趣喜好，也不能说无关。
都知道李世民晚年特别地喜好书法，尤其是喜好王羲之的书法。这点我随年龄增长，渐渐理解。不说一千多年前，连今天的老干部，也没有几个不喜欢书法的。
李世民听说越州辩才处有《兰亭集序》真迹，便数次派人下江南，与老和尚商榷，都被这八十多岁的老僧给挡回去了，理由是兵荒马乱，宝物离散，不知所终。
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辩才不给，是有着越人的骨气的，也算是得了乃师智永的真传。而李世民贵为皇帝，兄弟都被他杀了两个，还在乎一个草民山僧？但他没有这样做，也是文事不易武做吧。
但不易武做，不是不做，文事文做，于是萧翼才粉墨登场，千古丹青留名。
在此之前，萧翼在李世民眼中，未必有多少分量。好在有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推荐，说有个前朝的皇孙，现在在魏州，特别有才艺，而且多权谋，你用他，不怕宝贝不到手。天子这才召见了萧翼。我想萧翼原来窝在那个魏州，也是有着鸿鹄之志的，好不容易有一个机遇，虽不是治国平天下，也是皇帝的心头大事，做好了一样千古留名。于是主动出主意，先是让皇帝给他几通二王的杂帖，然后再请求皇帝让他打扮成一个落魄的山东书生。这就是“抛砖引玉”中的砖。
砖，不仅仅是几通杂帖，包括萧翼这个人，这时也都成了砖。玉，也不仅仅是《兰亭集序》，还有人心--辩才这个人的恻隐之心。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近乎于“农夫与蛇”了。萧翼选一个寒暮时刻，着布衣，作潦倒而不甘自暴自弃状，作万里求生求学状，作浪迹天涯状，进了辩才的寺院。
那是精心的设计。萧翼进了寺庙，观寺中壁画，迂回侧击，三转两转，到了辩才的寺院门口。你想，都点灯吃饭的时候了，一个书生在寺庙里转来转去的无家可归，出家人能不动心吗？出家人千不该万不该地就多了一句嘴：何处檀越？
就这一句话，完了，辩才禅心再深，斗不过萧翼的机心了。
萧翼给自己的身份定了一个位，职业是卖蚕种的，业余书法爱好者。高下过于悬殊的身份，往往特别容易建立深厚的友情。比如王熙凤，到头来托孤，还不是托到刘姥姥？所以以后的故事我就不多说了。总之，骗术也说不上高明，无非是辩才觉得这卖蚕种的小贩虽有几张杂帖，到底还没有见过真货，我就让他开开眼。结果被萧翼盗走真迹。
真相大白后，辩才除了当场晕厥，别无他法。故事的结局，是房玄龄举贤有功，赏了他千段华锦；萧翼更不用说了，升官，入五品，当了员外郎，还赏了他一个银瓶，一个金瓶，两匹宝马，一处宅府，一处庄院。后人介绍他的官职，为监察御史。辩才呢，我估计开始还得关上几天，因为有欺君之罪嘛。不过宝物已经到手，天子心情舒畅，又要封天下文人口，所以没给老僧判刑，放回去，还奖了一些东西。那辩才真是内熬外煎，失了传世之宝，有负先师之托，又不能哭天抢地地后悔，还得感谢天子不杀之恩。天子的赐物，也不敢分了用了，造了一个三层的塔，自己呢，惊悸过重，岁余呜呼乃卒。
这段故事到了大画家阎立本手里，就成了创作素材。
我原来一点也不了解阎立本，以为他就是一个宫廷画家，后来才知道，阎立本和萧翼一样，都是皇亲国戚。父亲阎毗，今天的陕西西安人，北周时的驸马。那么阎立本原本应该是皇帝的外孙了。不过北周是短命王朝，入隋后，父亲继续当大官，但似乎是个业务高干，当朝散大夫，将作少监，绘画、工艺、建筑都很擅长。我估摸着，也许是个高级的工程师、学术权威之类角色。兄长立德亦长书画、工艺和建筑工程。到他阎立本手里，终于成了部长级的大官，当过工部尚书、右相和中书令，当时的朝廷有这样一句官场谑语：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听上去都是夸奖，其实自有褒贬。原来左相姜恪是立功塞外的，而右相不过是一个画家。
阎立本很在乎在世时官场对他的态度。有一次皇帝春游，突然想起来要他画画，他画得满头大汗，同僚们又是喝酒又是赋诗，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仆从。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我也是一个自幼读书的人，我的学问文章不在人下，就因为我丹青的名声太盛，才有今天的尴尬。你们以后给我记着，都别再画画了。
倒确实没再听说阎立本的儿子是大画家的，但阎立本做不到从此不画画。他的《历代帝王图》、《步辇图》都是经典名画，《萧翼赚兰亭图》更有其始料未及的历史功绩，作为世界上第一幅茶画，为中国茶文化留下了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
此画的核心内容，就是萧翼装成一个书生去拜见辩才时的情景，一个欺骗与上当的过程。画为素绢本，着色，未署款。
画上有五个人物，八十老僧辩才坐在禅椅上，左手持麈尾，长眉圆颅，一脸憨厚相，唇微开启，正在说话呢。他的左手手掌摊上，那就是一个合盘托出的形体动作，我仿佛听到他说：年轻人，实话告诉你吧，兰亭真迹，就在我这里呢。
萧翼黄袍着身，坐在辩才对面，双手藏在袖笼中，可谓袖里乾坤，暗藏机心。上方坐着一个僧人，一脸不悦的样子，好像已经看透了萧翼不是好人，这将是一场骗局。
而画面的左侧，便是两位侍者在煮茶。那个满脸胡子的老仆人，左手持茶铛到风炉上，右手持茶夹，正在烹茶。一个小茶童双手捧着茶托盘，弯腰，小心翼翼地正准备分茶，以便奉茶。童子的左侧，有着一个具列，上面置一茶碗，一茶碾之堕，一朱红色小罐。
在唐代，茶是一种高贵的饮料，陆羽曾以为，只有精行俭德之人，才配得上喝。所以，这是一种被注入很高道德元素的饮料。可悲的是，在这里，茶被骗了，茶的诚实的精神、奉献的精神，被掠夺的欲望、狡猾的手段所欺骗。这是一个人类之恶的场面，是一个“有意、机心和骗诱”面对“无心、善良和受骗”的典型情节。
一幅书法数百年之后，引出了一幅画。他们都是传世经典，但毕竟还是有高下。我不知道阎立本画此作时的出发点和心态，只知道，这是一幅人间大画家的作品。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尽管我们看到的已经是摹本，但依然惊为天人之作，是神品。阎的画，还是有机心在其中的，你也可以说是有智慧在其中。而王羲之的书法，你只觉得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阎的作品，表现的是人与人，尽管当中有茶，但茶在这里，是蒙骗对象；王的书法，表现的是人与自然，其中有酒，酒在当中酿造了人与自然的最醇厚的关系。
《兰亭集序》，从酒开始，以茶而终，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茶虽然没有能力保护伟大艺术作品的留存，但她是这样一种美的消亡的见证。她也通过自己的方式，向世界宣告：不要再发生这样的阴谋了，让美永恒地存在于人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