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所有知,紫砂艺术中,以紫砂茶壶为主。
茶壶功能,本为蓄茶,照此推理,紫砂不入艺术之流。然而所蓄之茶,早已不为人的生理解渴,只为精神的滋润。那盛茶的器皿,自然在此理念统领之下纲举目张,登堂入室,在艺术的殿堂安身立命了。
盛茶器皿由实用而进入艺术者,世上万千,自汉而明,琳琅满目。何以至有明一代,茶具中又发展出紫砂一支,并且发展壮大,独立成林,供人徜徉其间,赞叹其间,留连忘返于其间呢。
在巴黎卢浮宫浏览,仰读四壁双廊间油画中的鸿篇巨制,因强大的视觉冲击而至于茫茫然失措,恍惚间竟然听到中国画长轴展卷间的之声,以及扇面徐徐打开之声、册页轻风抚翻之音……时有所悟,中国人对艺术的欣赏,也往往和对世界的认识一般,是立足于天人合一,浑然一体的。比如绘画本来是一种视觉艺术,在中国人手里,却发展成视觉加触觉的艺术。没有触觉的加入,那视觉的审美,仿佛也就不那么完整了。也许,这就是中国少有巨幅大画的原因吧。
中国人的艺术欣赏中,有一个特殊的词儿,引申出一种特殊的审美品味,叫做“把玩”。所谓把玩,是一定要有触觉参与其间的,说白了,是要有身体的介入的。在身体中,主要的介入者自然是手。
中国画之所以往往把画卷起,或为长短轴,或为扇面,或为册页,是为了小而轻便,能够随身携带。所到一处,随时托于掌中,展于斗室。从前我认识一位书香遗老,耄耋之年,回首往事,用了一句话:我是在画轴舒卷的纸声相伴中长大的。
那都是些掌中的故事,或者是掌灯时分的故事,也许因此才被称为掌故了吧。而紫砂壶,这会唱歌的泥土,不是诗人手中最合适不过的掌故吗?
可掌于手中摩挲的茶具,并非自紫砂壶始,古来就有陶瓷茶具,为什么紫砂独得青睐?这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自然还是要回到它的自然属性,回到它的实际功能。就好比花儿再美再好,依然首先还是那植物的生殖繁衍器官。
紫砂壶有一些冲茶时的有效功能,保暖也罢,防馊也罢,聚香也罢,终是一说。但于我看来,隔热恐怕还是其中最重要原因。因为不隔热,肉长的身体便无法与它亲密接触。达官贵人,士子清流,乃至贩夫走卒,虽然也有细皮嫩肉与厚茧老垢之分,但终究还属一个物种,对热烫的反映,虽有程度不同,但无本质之别。故而,不管什么样的手端起那紫砂壶,隔热总是第一位的。
有了被世人肯定、被实践证明了的实际功能之后,妙就妙在创造它的人不用它的实际功能了,功能被束之高阁。试想一下,世界上有多少把紫砂壶是从未接触过茶水的啊。它们是永远的处女,并且越来越老。和对人的审美不一样,紫砂壶的老处女是越老越值钱的。明代人们对紫砂壶的崇尚就已到了狂热的地步。小品文大家张岱曾记文说:夫砂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
试想,刚刚制作好的紫砂壶,旁边就有人端着五六金等候,器一脱手便被抢购,这样的宝贝,舍得用来泡茶吗?天天用,碰着磕着了怎么办?肯定是宝贝一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我们现在知道的世界上最早的紫砂壶是供春壶。供春原本是个仆童,他制作的壶原本也是为主人而用的,但很快就被视若珍品。可见紫砂壶问世不久,甚至问世之际就差不多被审美化了。
把盏何人,也就是审美主体的定位。那只手是谁的手?
若说隔热,陶瓷亦可,明人向往紫砂,那是必有原因的。
我们知道,审美是一种人文活动,它越纯粹越精美,越知识分子化。在中国封建社会,我们把这个阶层的人称之为士。士是相对于朝廷命官而言的,但士又是官的庞大的后备军,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往从士而官,极少部分人成了寒士、清士、处士,反过来官要以他们为精神楷模。
而明代的士子,是有其独特的审美意趣的。明代学术史上有王阳明的新儒学--心学诞生,在审美意蕴上主张平淡、闲雅、端庄、稳重、自然、质朴、收敛、静穆、温和、苍老、古朴……总之,内心世界够丰富了,眼前的物质世界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显然,紫砂壶便成了此诸种意绪的载体。
庞大的后备干部人才库,他们的审美便会影响世俗社会的审美,他们说一声好,万丈红尘里便会有一百次回声:好好好好好……他们当了官,他们的叫好,对下就成了指示,对上就成了建议,于是上行下效,很快地,全国上下对紫砂壶达成共识:好!
实际上,紫砂尽管也有丰富的表现力,但毕竟只是紫砂,和金玉不同且不说,和瓷器丰富的表现张力也不同,总体上说审美是更加文人化的。
然而紫砂亦有其余茶具艺术难以问津的强项。紫砂的造型能力特别强,因为从泥而来,上手并不难,做好却极不易。这样,就往往形成了文人动口动脑子艺人动手的强强联手合作,最成功的当数陈曼生与杨彭年兄妹了。他们共同创造的曼生十八式壶已成壶中经典,万古流芳。
紫砂在原材料上是基本垄断于宜兴的。这样的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情况,与陶瓷的四面开花也完全不同。物以稀为贵,贵而能糊口,从事紫砂制造业的人们就由此固定下来,子承父业,徒承师业,代代相传。不像历史上许多精美的瓷器,制造者如神秘的过客,一闪即逝,无影无踪。
既然制造者固定在紫砂上了,久而久之,必然想到要把自己的固定再接近一步,直接就嵌印到那紫砂泥中去。所以,世界上茶具纵有千万,也唯有紫砂壶是有记载的名家传人和传人所留下的落款的传世之作。因此我们可以说,紫砂壶是真正个性化的具有个人风格的艺术作品。当我们说其余造型艺术品时,我们往往用产地或者年号来指代,比如宣德炉,官窑,越瓷,景泰蓝……而我们提到紫砂壶时,就说陈曼生、时大彬、顾景舟、朱可心、蒋蓉……
世界上所有的美都是人创造的,有那么多大师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紫砂壶自然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从造型艺术上说,紫砂壶开拓了审美的空间,创造了新的审美意蕴,尤其得到了历代文人的顶礼膜拜。然而仅仅如此又觉不够,还有审美空间可以挖掘,于是他们便到壶上来刻铭题诗加印,又专门为之撰文。有一首关于紫砂壶的赞歌,名叫《壶鉴》,唱得实在是好,我把它翻译成白话文,以飨读者:
说起那泥色的变幻,有的阴幽,有的亮丽,有的如葡萄般的绀紫,有的似橘柚一样的黄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绿,有的如宝石滴翠。有的如带露向阳之葵,飘浮着玉粟的暗香;有的如砂上洒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坚实,如黝黑的包浆发着幽明;那奇瑰怪谲的窑变,岂能以色调来定名?仿佛是铁,仿佛是石,是玉?还是金?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远远地望去,沉凝如钟鼎列于庙堂;近近地品,灿烂如奇玉浮幻着精英。何等的美妙神逸啊,世上的一切珍宝都无法与它相匹。
而这世上一切珍宝都无法与它相匹的宝贝,只要一面掌就可以托起,它的美,只要两只手就可以拱握,它的一切的价值,都可以拢于袖中。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宠辱皆为过眼烟云,那忠诚的紫砂壶,竟然就尾随于你,成了你生命的寄托,最亲密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