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季节的日子,前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应着名汉学家、前苏联作协书记费德林之约,共同翻译中国伟大诗人屈原的《离骚》。
费德林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弄到一壶编辑部女同事用电热棍烧开的水,然后,将他手提包里随时带着的中国龙井茶沏出一杯,郑重地端到阿赫玛托娃面前。
“在国家出版社里居然能喝到热茶,真是奇迹。”阿赫玛托娃轻声说,她身上是一件年久褪色的旧上衣,一双破旧的编织手套磨损处露出了手指头,她就用这双高贵的手捧起龙井茶。
片刻,没有喝尽的杯子里,茶叶已沉到杯底。
刚刚还是蜷缩的干叶,舒展开来,闪出嫩绿色。
“请您注意一下茶杯的奇观!”费德林对阿赫玛托娃说。
“的确,真是怪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费德林从茶叶筒里拿出干茶叶,阿赫玛托娃吃了一惊,然后,她说“……的确,在中国的土壤上,在充足的阳光下培植出来的茶叶,甚至到了冰天雪地的莫斯科也能复活,重新散发出清香的味道。”只有阿赫玛托娃这样的心灵,才会在第一次见到和品尝中国茶的瞬间,深刻地感受茶的生命。
从最新鲜的春意盎然的枝头采下的绿叶,经受烈火的无情考验,失去舒展的身体和媚人的姿态,被封藏于深宫。
这一切,都是为了某一天,当它们投入沸腾的生活时的“复活”。
茶,是世间万物的复活之草!三国、魏晋之后和元、明之前的茶,和今天的咖啡、可可在制作上的相通之处,基本都是捣碎了成粉末状与水煮泡喝的,只是茶事先还要做成茶饼罢了。
到了宋代,这种茶饼的制作精美极致,便经过登峰造极之后,终于走向反面。
请各位想想,做茶饼要把茶汁榨尽取其白,放入龙脑、麝药取其香,印以龙飞凤舞取其美,献之以皇亲国戚取其贵……难道不正是茶之生命的真正死亡?朱元璋称帝后罢进团茶改进散茶,固然有很多原因,但茶在千百年的生命进程中对自身品质的体现,对自身的美的强烈展示,不能不说是重要原因。
因此,我们喝酒,喝各类饮料,往往难以在视觉中喝回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被打碎了,被重新组装了,这一点颇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某些思潮。
当我们喝茶的时候,尤其是喝绿茶的时候,我们却喝出了它的本来形态,茶体现出纯粹的古典之美,我们便喝成了茶的“寻根派”,茶便成了一叶载着永恒的绝对精神的小舟。
等待复活的生命,既是最万死不辞的勇敢的生命,也是最敏感的最容易被伤害的生命。
几乎没有哪一种饮料比茶在封存时更讲究了。
茶性易染,所以它不能和任何别的有气息的东西放在一起,茶怕光线,所以必须全封闭;茶怕潮湿,受潮的茶犹如过早嫁人的童养媳永远失去青春焕发的那一天;茶可冷冻,在干燥的冬眠状态下它会像睡美人一般长久等待那王子的一吻而苏醒。
因此,这封闭的茶也使我想起被放逐的屈原,被迫害冷落的阿赫玛托娃,想起每个时代都有的那些宁愿沉默的灵魂。
无论是被他人封存还是自我封存,有一天重见天日,他们“复活”的都依旧是质朴鲜活的生命。
然而,如果永远也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就好比精美的茶永远封存在谁也不知道的暗处呢?茶说:那就封存吧,封存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