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20636100000033

第33章 唐古拉飞雪--潇潇舞风

接近唐古拉山口的时候,我们停下了。孙学明说他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必须停下来。停下来后才发现,离路边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土坯房,正中一间的墙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日喀则商店。我们瞧着,张文华说:不妥,这儿离日喀则几千公里路,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我们把王潇潇留在车上,走过去买了七瓶矿泉水,问老板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老板说他本人是日喀则人。

孙学明又问他:是不是经常有日喀则人路过这里?

他说:有啊,要不然我在这里开店干什么?

孙学明说:最近有没有个日喀则的民工从这里路过?

老板想了想说:有啊,是个挖墓的,从都兰来的。

我们听着,差一点跳起来,紧着问:他人呢?

老板说:你们找他干什么?

孙学明说:我们是朋友。

老板摇头说:你们怎么能和他是朋友?他是一个贼。

目标更加明确了。

孙学明说:他怎么是贼呢?他没偷过什么吧?

老板说:我能冤枉人?他在日喀则当贼都当得全市人民没有不认识他的,没办法再偷了,才跑到都兰去的。他肯定又把都兰的什么东西偷了,你们是追贼的吧?

孙学明说:你看错人了,我们不是公安局的,我们追贼干什么?

老板说:不是追贼的,那你们就跟他一样也是贼了,反正找他的就这两种人。

孙学明掏出钱来,又买了几瓶矿泉水和一打面包说:就算我们是追贼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老板说:这有什么不能的,他去了斯吉拉姆湖。

孙学明说:斯吉拉姆湖?你说的就是光荣天女湖吧?

老板说:对对对,你们汉人叫光荣天女湖。

孙学明说:那里没有人烟,他去那里干什么?

老板说:谁说没有?有山神有冰佛有喇嘛,还有转山的藏民。孙学明还是犯嘀咕:我去过那里,我怎么不记得那里有人?

张文华说:再买七瓶矿泉水,感谢你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孙学明赶紧掏钱,并且说不用找了。

我们离开那里回到公路边。

孙学明说:翻过唐古拉山口往西一百多公里,就是斯吉拉姆湖,要是今天去那里,我们就要在冰天雪地里过夜了。

张文华说:我们肯定没问题,就看潇潇怎么样。

王潇潇在车里听见了,说:我可能行,这会儿感觉好了一点。

孙学明说:这样吧,咱们先去唐古拉山口,如果到了那里感觉还好,咱们就走,感觉不好,咱们就直奔那曲过夜,明天再从那曲前往斯吉拉姆湖。

周宁拿着地图瞅了半天说:那就远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唐古拉山口。西倾的太阳骤然变大了,戴着墨镜,能看到燃烧的火焰正在耸动,也能看到太阳烧焦的地方,那儿是一个个黑洞。而在我们头顶,大片乌云排山倒海似的堆积着,风吹得气势磅礴,呼啦啦的声音仿佛是盘古正在开天。开天是要用神斧的,神斧溅起了铺天盖地的粉末,粉末是洁白的--啊,雪。

我们跳下车来,一碰到雪,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孙学明喊道:潇潇快下来,快看八月雪。

王潇潇跌跌撞撞地钻出车门,仰脸看着天,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像是要飞上天,又像是要满怀搂抱住一天的大雪。

孙学明紧跟在她身边,不住地说:小心,小心,别摔倒了。

王潇潇就像一只刚出水的丹顶鹤,晃晃头,摇摇身子,抖抖一身的风尘说:没事,我感觉一下子好多了。

大雪有声有色地飘洒着,我们在山碑前留影。山碑上刻着海拔5231的字样;山碑上裹缠着神佛的金色袈裟,那是西藏的保护神观音菩萨的法衣;山碑上牵连着数十条绳索,绳索上悬挂着七彩的风马,七彩的风马上画着七宝的图案,七宝的图案上对应着少了一个字的伟大真言。

大雪有声有色地飘洒着,我们在山顶上来回走动,久久不肯离去,仿佛离去就意味着失掉高度,失掉境界。这是什么境界?天上啊,佛境啊,我们曾经的梦啊。视域之内,是无声的动荡,是万物的纷飞,是自由,是天地的舞蹈,是神的欢笑。而我们是人,是几个畏缩在衣服里的肉躯,我们显得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显得那么微弱和孤独,显得我们是几个早已被大自然抛弃了的战战兢兢的异类--孤独啊,是人就应该在旷天野地里孤独么?是人就应该被伟大的唐古拉抛弃么?我们不肯啊,可是我们又没办法不肯,我们到底怎么办?

还是王潇潇想出了好办法,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想什么,她已经天人合一没有人的脑子了,她只不过是按照身心的需要,投入到本能当中去了。她跳起来,迪斯科,疯狂地跳起来,迪斯科,没有音乐的迪斯科。不,有音乐,她听到了,是八月唐古拉大雪的音乐,是风一样自由而狂放的音乐,是天上的音乐。天上的迪斯科音乐,比人间的不知要疯魔多少倍了。

王潇潇,一个漂亮的俗女子,一个一路上都被病痛折磨着的林黛玉似的俗女子,到了唐古拉山顶,就变成仙了;就随着天上的音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腰之,扭之,腿之,倒踢紫金冠之了;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以为她就是白度母下凡,飞天女来世了。

她在舞蹈,她和飞雪一样舞蹈,我们愣了半天,才明白她居然已经舞得人雪不分了,她就是一片雪花,随着风的挑逗骄人地舞蹈。她就是风了,她的确是自由的化身了。

孙学明喊起来:潇潇你不想活了?这种地方不能剧烈运动。

王潇潇听不见,她沉浸在天的音乐里、雪的舞蹈中。她心里现在只有自己,只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她的灵魂在天音奔驰的氛围里超然而起了,她的肉体变成一片虚无了,她随声而形,随形而升,她就要告别我们,就要告别人间了。

孙学明又一次喊道:潇潇你疯了?再不停下,我们就要抬着你下山了。

大雪有声有色地飘洒着。王潇潇有声有色地飘洒着。她上路以来一直头痛,萎靡不振,仿佛就是为了蓄积力量,就是为了现在的疯狂,就是为了唐古拉山巅上的轻盈卓约,就是为了让一直跟随着她东奔西走的几个男人变成呆子。她开始脱衣服,脱掉了黄色的面包服,脱掉了红色的毛衣,现在她是一身白衣白裤了,她和大雪不仅在姿形上一样,在颜色上也浑然一体了。她放浪地舞蹈着,渐渐地消失了,回到天上去了,突然又出现了,舞姿更加美妙了。

这时,张文华大喊:潇潇我们爱你。

我们几个都抑制不住激动地大喊:潇潇我们爱你。

孙学明瞪了我们一眼说:胡喊。

我们不理他,继续喊着潇潇我们爱你。

孙学明只好也喊起来。他一喊声音就其大无比,因为是肺腑之声,把我们的声音都盖住了:潇、潇、我、爱、爱、爱、你。

惊心动魄,我们都闭嘴了,仿佛听到了孙学明的七字真言,都有了一种痛快的撕裂感。

张文华说:他怎么连说了三个爱?

周宁说:看样子他动了真情。

张文华说:那咱们说四个爱吧?

周宁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已经晚了。

是的,晚了,大雪突然停了,王潇潇突然平静了,音乐溘然逸去,舞蹈眨眼间落幕了。

孙学明扑过去说:怎么样?不要紧吧?

王潇潇喘着气说: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太棒了。

后来我们问王潇潇:你跳舞时听见我们的呐喊了没有?王潇潇说:没有,我就听到孙学明在喊。我们说:幸亏你没听见,听见就麻烦了,你就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了,你就又要头痛又要犯晕了。

乌云正在散去,王潇潇的头已经不晕不痛了。她精神抖擞地站在路边,一再地说:没想到是5231米的海拔治好了我的高原反应,看样子治病就得以毒攻毒。

周宁说:你说到点子上了,藏医的许多治疗办法都建立在以毒攻毒的基础上。藏传佛教的忿怒护法神就是以毒攻毒的产物。佛教在原则上是不杀生的,但寺院里的铁棒喇嘛却可以杀伐他们认定的所有坏人,也是以毒攻毒的理念起了作用。以毒攻毒,既是博大而精深的自然之道,也是人类惩恶扬善的行为准则。

张文华说:对了,咱们寻找人头鼓之所以颇费周折,就是因为我们身上的毒不够,我们应该歹毒一点,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阎王不怕,死人不怕,斯吉拉姆湖更不怕,走就是了。

孙学明说:只要你们不怕,我就更不在话下了。我就担心潇潇半死不活地拉我们的后腿。

王潇潇跳起来说:你才拉后腿呢。说着钻进汽车,喊叫着,走啊,快走啊。

我们翻过了唐古拉山口,在太阳和蓝天的陪伴下,驶向了斯吉拉姆--光荣天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