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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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骑鼓飞行

周宁和我还有刘国宁都已经浑身湿透了。仿佛我们在船上,仿佛周边是大海,仿佛我们遇到了八级风浪,仿佛我们再也回不到岸上,就要被水浪淹没了。

但仿佛毕竟是仿佛,楼房一样高大的铲运机运动着,在水里代表着先进的工业化的力量,把扑来的水浪推回到两边去了。轰隆隆隆,是水的声音,也是铲运机的声音,震耳欲聋。铲运机拖带着的五十铃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的切诺基也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紧紧抓住铲运机的铁梯,随着起伏的河床,大幅度地摇晃着。周宁吐了,哇哇的。他的学生筑路队队长王有田扶着他说:到了到了,就要到了,你们算是最顺利的。

从过河到上岸,走了整整四个小时,终于安全过来了。

我们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拧干了再穿上,然后瘫坐在河滩里,疲倦地望着就要落山的太阳。

过了一会儿,王有田说:走吧,你们赶紧走,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我们也要回去,今天是晴天,冰山又要化了,明天的水肯定还要涨。

握手,言别,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都说,下次再也不过这条河了。

我们开着车向西而去,半个小时后,到达了那棱格勒寺。

那棱格勒寺坐落在一座不高却非常挺拔的山上,八个如意宝塔错落有致地耸立在山坡的中央。周宁说:这些塔分别为莲聚塔、菩提塔、多门塔、降魔塔、降凡塔、息诤塔、胜利塔、涅盘塔,代表了释迦牟尼一生的八大功德。每一座塔都有五个部位组成,即代表空的日月部、代表风的伞盖部、代表火的相轮部、代表水的复钵部、代表地的台座部,意思是说,土与金相生,金与水相生,水与风相生,风与空相生,而空是无所相生而又相生一切的,也就是四大皆空的意思。我们看到,八塔都是白色的塔身、褐色的塔顶,塔基上画着狮子,狮子没有鬣毛,那是与雪山女神有关的母狮子。

那棱格勒寺没有山门,八塔之后就是经堂,经堂旁边是两间碉房式的僧舍。在这个漫无人烟的地方,它孤零零的就像上天的一个遗忘。周宁说:没有人来这里朝拜,也没有人来这里参观,这里是苯教徒修行的地方,是一处隐秘的酝酿咒语和功夫的道场。它既是苯教的,也是佛教密宗的。它足以证明佛教和苯教在长期的融会贯通中,已经不分彼此了。包括这八塔,这经堂,完全是佛教式的,里面的造像也是佛苯参半、鬼神一堂。

周宁曾经来过这里,见过主寺的大喇嘛,但大喇嘛未必记得他。所以一走近经堂,他赶紧掏出十元香火钱,朝主寺的大喇嘛摇晃着,进门放在了佛尊前的桌子上。大喇嘛跟在他后面,敲响了金刚铃,仿佛说好啊好啊,谢谢了。

周宁转过身来,问大喇嘛:你还认识我么?

大喇嘛摇头说: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不是冲我来的,认识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

周宁说:你这是多心了,我们肯定是冲你来的,要不然我们干么要冒险渡河呢。

大喇嘛说:那就更不是了。

大喇嘛从怀里拿出一个洁白的海螺,在经堂前的净水缸里舀了一点水,示意我们弯下腰来,然后把水浇在了我们头上。这是祝福吉祥的意思。

周宁说:谢谢了,佛爷。然后盯着白海螺问道,这法螺是哪来的?是不是两个拉骆驼的信徒送给你的?

大喇嘛说:法螺是我的上师赐给我的,拉骆驼的海螺我不要。我是个修行的人,能看到别人的心肺,不好啊,拉骆驼的心肺不好啊,他们另有图谋啊。

周宁说:拉骆驼的到哪里去了?我们正是来找他们的。

大喇嘛说:我说了你们不是冲我来的嘛。

周宁惭愧地笑笑说:对不起,我们是带着使命的,我们得知道两个拉骆驼的如今到哪里去了。

大喇嘛说:来了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

周宁说:去的方向呢?你总该看见了吧?

大喇嘛往前指了指,正是昆仑山南部的可可西里。大喇嘛又说:前面有一座神洞,它的名字叫白海螺洞。

周宁后来告诉我:白海螺洞的传说已经很久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洞。修行的喇嘛静默时会听到一种声音,回荡在脑子里,洪亮无比,就说这是天风吹响了白海螺洞。佛经上说,释迦牟尼说法时,音域宽广,如同吹起了海螺响彻四方,所以海螺便成了法音的象征。《大日经》里说,汝自于今日,转于救世轮,其音普周遍,吹无上法螺。也就是妙音吉祥的意思。寺院里的海螺都是洁白莹润的,作为舀水宝器的上面刻有万字符或经文;作为传法音螺的饰有金银的镶边和吹口。

可是在那棱格勒寺,在这个荒远寂寞的苯教寺院里,带着海螺的两个骆驼客怎么不受欢迎了呢?我们没看见骆驼,那就是说,他们真的走了。

周宁说:两个颅恭(活鬼),驮着旦巴泽林(噩梦般的复仇厉鬼)的反转音螺,要去白海螺洞了,他们要去干什么?

大喇嘛说:哎哟哟,连你也知道反转音螺了,不过佛苯现在是一家,旦巴泽林的复仇噩梦早已经做完了,管他们去哪里呢?

我们浑身还湿着,又饿又渴,不想再往前追了。明天吧,反正我们有车,而他们却是牵着骆驼的。

周宁对大喇嘛说:我们打算住一宿,行么?大喇嘛说:好啊好啊,就住在经堂里头吧。

我们在大喇嘛的碉房里喝了奶茶吃了糌粑,就着炉火烘干了衣服,然后来到了经堂里。几个守夜的喇嘛一看我们到来,就快快离去了。我们坐在念经的卡垫上准备睡觉。四面的酥油灯闪闪的就像天上的星,天上的星闪闪的就像这里的酥油灯。一周遭的神像,十二万的狰狞。

我和刘国宁都问周宁:都是些什么神?可怕不可怕?

周宁说:咱们去看看吧,到底是些什么神。

我们走到神坛的跟前,顿时有点毛骨悚然。

周宁说:这就是辛饶米沃且了,辛饶米沃且是苯教的创始人,是苯教地位最高的神,所以辛饶米沃且又被称作辛偌菩,意思是最高的辛,辛就是神祖,也是当时一位极具权威的巫师。苯教以为万物有灵,崇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土石、花草树木、鱼虫鸟兽,也就是说,只要是属于自然的,就有灵,就有光,就能给你福祉,也能带来灾难,所以就要祈愿,就要咒抗,就要交流。

瞧,这是司天的赞神,这是管地的念神,这是守护着地下宝藏的地龙神。

那边是灶神,灶神是很容易得罪的,人要是不小心把羊毛、头发、布条这些不该烧的东西掉进了火里,或者水、奶、肉汤从锅里溢出来弄脏了锅台,那就要受到灶神的惩罚,让你没吃没喝,受穷受苦。得罪了灶神,就得请巫师攘除邪祟。巫师在作法时,把弄脏的灶土挖出来,仔细验看,如果土里有活着的小虫子,就意味着作法有效了,邪祟变作了有形之物,一脚踩死,便皆大欢喜。如果没有小虫子,那就说明作祟的已经逃走,巫师无能为力了,只有听天由命。总之得罪了灶神,你活着你就必然不幸。

这边两尊忿怒身的神,是苯教中的雄性神,红的是男神,白的是战神,男神和战神都是男人的立身之本,有他们附体,就能打胜仗,就能娶妻延嗣,就能免除病灾,没有他们附体,就没有灵魂,那你就完了,就不是男人了,就得请巫师作法,招回灵魂。

这是木狗、铜羊、石马、金猴、银牛、纸猪,铁鸡、面驴,全是祭品。古代吐蕃所有的重大活动,包括会盟,包括婚礼丧葬,都离不开杀牲祭祀。西藏历史上最着名的苦修者米拉日巴在他的《道歌》里记载,有一位苯教巫师得了肺病,他的信徒要杀一万头牛来祭祀鬼神。但是后来就变了,佛教改造了苯教,或者说苯教融入了佛教,关于不杀生的理念被教徒普遍接受,这些有灵的牲口,也就变成金银铜铁的造型了。

瞧,这是四臂大黑天,他的特点是一手举着三叉戟,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握着人骨槌,一手拎着人头鼓;脖子上挂着一串血淋淋的人头,腰里围着花斑虎皮,脚下踩着四个魔鬼,下面是宝座莲花。

瞧,这是鼓。苯教差不多就是巫师崇拜教,巫师都是用鼓做主要法器的。有牛皮鼓,有猴皮鼓,有人皮鼓,有人头鼓,有木鼓、石鼓、金鼓、银鼓,有大鼓、小鼓、手鼓、腰鼓。

瞧,这是人头鼓,非常神圣的法器,许多着名巫师都能骑鼓飞行,敲鼓镇妖,飞鼓降魔。可以说对鼓的驾驭证明着巫师法术的高低,也证明着他的地位的尊崇。

瞧,这也是人头鼓。

瞧……蓦然之间,周宁的眼睛直了,接着我们的眼睛也直了:七颗法王石?七颗无敌法王石?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真的么?怎么突然就出现了?我们不敢碰,生怕一碰它就消失了。

面面相觑。然后屏声静息。然后四下里看看。然后就抱了起来,抱起来后还在心里打鼓:是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的人头鼓?

是我抱起来的,我不想做贼,就把抱起来的人头鼓交给了周宁。周宁也不想做贼,但他意识到自己不是贼。他想到了我们的神圣使命,想到了人头鼓的价值,想到了鼓上蚤时迁、加里森敢死队以及孙悟空。他机智地说:还不快走?

我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转身跳出了大黑天护持的经堂,飞快地穿过了如意八塔,脸上闪着狂喜的光辉,心里豪迈地说着:别了,那棱格勒寺。

发动汽车的声音并没有惊醒主寺的大喇嘛和别的喇嘛。我们激动地在心里欢呼起来,差不多就是骑鼓飞行的感觉了。

飞出去老远,刘国宁问道:往哪里走?

周宁说:人头鼓既然已经找到了,就没有必要再去追撵两个骆驼客,咱们绕过那棱格勒河,经大柴旦返回格尔木,再从青藏公路赶到楚玛尔河沿,和孙学明他们会合。

我们都说好,兴奋地敲打着人头鼓,禁不住唱起了愉快的歌,先是《向往神鹰》,再是《唐古拉风》,最后是《西藏的山》,孙学明作词,霍尔琴柯作曲的《西藏的山》:

都是灵性的石头神在的冰大坂,

都是寂寞的远古染着霞丹,

都是阿爸和阿妈跳果谐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满坡的俄博猎猎着金幡,

都是高高的阶梯可以登天,

都是兄弟和姐妹牧过羊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天葬的高台神鹰等待着桑烟,

都是求婚的福地情人掉进了温泉,

都是舅舅和叔叔唱格萨尔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奔涌的姿势浪尖上漂着寺院,

都是直立的化身头顶高洁的雪莲,

都是骑手和藏羚羊赛跑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高峻孕育了一万年的探险,

都是微笑静默成地球的荆冠,

都是说着扎西德勒过日子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冰雪都是冷旷都是常青峰峦,

都是因果都是轮回都是脱离苦难,

都是滚烫的沙子炒青稞的地方,

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是自然的宣言,

当我看到遍地荒芜,

我就说那不是西藏的山。

是崛起的好汉,

当我听到弱者呼救,

我就回望西藏的山。

是永远的晴好,

当我遇到风雨煎熬,

我就躲进西藏的山。

是世俗的地貌,

是精神的花岗岩,

我的西藏的山,

雪域高原的信仰之山。

天亮了。刘国宁叫了一声不好,然后指了指窗外。车窗外是一幅与我们此刻的心情极不协调的画面:一峰骆驼倒毙在荒原上,几只秃鹫跳来跳去地啄食着它。它是谁?它是两个骆驼客的骆驼,还是一峰失群的骆驼,或者是一峰野骆驼?

周宁说:我估计它就是那峰追逐着两峰母驼的美驼,它为了爱情疲于奔命,终于倒下去了。

我说:它不会这么快就自己倒下去吧?它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周宁说:它肯定是疯了,不知道吃喝,也不知道休息,直到把自己跑死。

刘国宁说:这么大的荒原,它怎么偏偏死在了我们经过的地方?这个兆头好像不怎么美妙,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们好好唱歌给我提神,我要集中精力开车了。

周宁说:没事,我们已经有了人头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