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今天的课是在观众席里上的。刚进去,我们就看到了一幅条幅:
部分和任务。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祝贺我们终于开始了新的且极为重要阶段的学习了,然后开始解释,什么是部分,如何将剧本或者角色分成几个组成部分。
像往常一样,他说的内容既通俗易懂,又很有趣。但是,我首先要记录的不是托尔佐夫讲课的内容,而是在下课时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情让我更好地明白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解释的内容。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去著名演员舒斯托夫家里做客,他是我的朋友巴沙·舒斯托夫的叔叔。
在吃饭的时候,这位杰出的艺术家向自己的侄子询问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对我们的训练很感兴趣。舒斯托夫告诉他,我们已经进入到了新的阶段——“部分和任务”。
“你们知道施蓬佳吗?”老人家问道。
原来,老舒斯托夫的一个孩子在跟一位年轻的老师学习戏剧,这位老师的姓有些好笑,叫施蓬佳,他是托尔佐夫的狂热追随者。所以,所有的孩子,包括年龄小的都知道我们的专业术语。拥有神奇的“假使”,“想象力的虚构”,“真正的行为”和其他一些甚至我还不知道的术语,都已经出现在了孩子们日常生活的话语中。
“施蓬佳整天都在说教!”老艺术家幽默地说,正说着,一只大火鸡端到了他的面前。“有一次,施蓬佳来我这里,做的也同样是火鸡,而我的手指有点疼,就让他来给大家切分火鸡。
“‘孩子们!’施蓬佳向我的这些小鬼头们喊道。‘现在你们来想象一下,这不是一只火鸡,而是一部很长的五幕剧,比如《钦差大臣》。你们能立刻把它一口吃掉吗?要记住,不仅是火鸡,就像是《钦差大臣》这样的五幕剧,我们都不可能一下子把它吞下去。因此,就要把它分成几大块。’就像这样……像这样……”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老舒斯托夫叔叔把火鸡的腿、翅膀和肉放到了盘子里。
“‘首先给你们几个大块的’,施蓬佳解释说。‘当然了,我的所有孩子都已经张着嘴,跃跃欲试地要把它吞下去了。但是,我们成功地阻止了这些馋鬼。’施蓬佳借助这个富有教育意义的例子对他们说:‘记住,这些大块,一口是吞不下去的。所以,要把他们切成小块的’。就像这样……就像这样……就像这样……”老舒斯托夫一边说着,一边根据关节把鸡腿和鸡翅切开了。
“给我个盘子,小鬼,”他对大儿子说,“这是你的一大块。这就是第一场戏。”
“先生们,我请你们来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极为不幸的消息……”放下盘子男孩试着用低沉的嗓音不太熟练地模仿《钦差大臣》中的开场白。
“叶夫根尼·奥涅金,第二块是你的,邮政局长的那场戏,”老艺术家对小儿子热尼亚说。“伊戈尔王,沙皇费奥多尔,你们的戏是博贝钦斯基和多布钦斯基的场景,还有塔吉亚娜·列皮娜,叶卡捷琳娜·卡巴诺瓦,玛利亚·安东诺夫娜,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那段戏。”老舒斯托夫叔叔幽默地说着,并把每块鸡肉分发到孩子面前的盘子里。
“‘快点吃!’施蓬佳命令说。”叔叔继续往下讲,“这就是发生的事情!饿了这么长时间的孩子们,猛扑过去,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口吞下去。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把大块的肉都塞进了嘴里,有一个已经噎住了,另一个正在努力地往下咽,因而发出嘶哑的声音。不过……总算咽下去了。
“‘记住’,施蓬佳说,‘如果不能立刻一口吃下一大块,就要把它分成小块的,甚至更小的,如果需要,那就再切成非常小的’。好了!切吧,然后放进嘴里,咀嚼,”老舒斯托夫叔叔描述着当时的情况,自己也这样做着。
“妈妈!有点硬,还有点干!”老舒斯托夫突然表情痛苦地对妻子说,他完全换了一种语调,一种家庭式的语调。
“如果肉块很干,”孩子们模仿着施蓬佳的教导说,“就要在想象中把它虚构成漂亮的,使他变得鲜活。”
“爸爸,给你用有神奇的‘假使’做的调味汁,”叶夫根尼·奥涅金顽皮地说着,并把蔬菜和酱汁递给父亲。“这个是诗人给你做的:‘规定情境’。”
“爸爸,这个是导演给你的,”把佐料碗里的洋姜末倒给老舒斯托夫时,塔吉亚娜·列皮娜调皮地说。
“这个就是演员给你做的。比较辣一些的,”沙皇费奥多尔开玩笑地建议撒上点胡椒粉。
“你不想来点芥末吗?按照‘左派’艺术家的观点,这样会更有刺激性。”卡佳·卡巴诺娃向父亲提议。
老舒斯托夫叔叔用叉子把递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调匀,然后把火鸡切成小块,放在调好的酱汁里洗澡。为了让鸡肉尽可能多地沾上酱汁儿,他把鸡肉在酱汁里反复按压,翻动。
“伊凡雷帝,你跟我重复一下!”叶夫根尼·奥涅金教小弟弟说道:“部分……”
“……分。”小孩子使出全身力气,所有人都很开心。
“鸡肉正在‘想象力虚构’调料汁中洗澡。”
伊凡雷帝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一起,突然,自己忍不住地笑起来,好长时间都停不下来。
“要知道,这个‘想象力虚构’调味汁是很美味的,”老艺术家舒斯托夫一边说着,一边还在辛辣的酱汁里翻动着那些被切碎的鸡肉。“太好吃了。连这个鸡爪都可以吃了,就像肉一样好吃。”他的话令妻子很不好意思。“同样,应当用力,再用力地,多多地将角色的各个部分,就像这样,浸没在规定情境中。部分越干,调味汁就要越多;越干,就要沾更多的调味汁。
“现在我们一起尽可能多地把这个沾满了调味汁的各个部分收集成一个大的部分,然后……”
他把所有的肉块都塞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很久,露出幸福,但有点可笑的表情。
“这才是‘真实的激情’!”孩子们用戏剧术语调皮地说道。
离开舒斯托夫家,我一直在思考部分这个概念。我的生活似乎已经被分割成了许多部分,碎成小块了。
注意力只要一转到这方面,就会不由自主地在生活中和正在进行的行为中寻找这些部分。例如:在离开道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个部分。当我下楼的时候,在下到第五个台阶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如何计算我下楼的行为呢?是一个部分呢,还是每一级台阶都算作一个独立的部分呢!那么,如果这样算的话,将得到什么结果呢?老舒斯托夫叔叔住在三楼,到他家至少有60级台阶……也就是说,60个部分!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在人行道上走的每一步也都得算一个部分?这简直太多了!
“不行”,我决定,“下楼算一个部分,回家的路上算另一个部分,”那大门怎么办呢?我打开了它。这是什么——一个部分还是很多部分?就算很多好了。
既然我在下楼时都已经少算了那么多,这次就大方点吧。”
这样,我就开始往楼下走——
两个部分。
抓住门把手——
三个部分。
按下门把手——
四个部分。
把门推开一半——
五个部分。
跨过门槛儿——
六个部分。
关门——
七个部分。
放开门把手——
八个部分。
开始往家走——
九个部分。
撞到了一个路人……不对,这不能算是一个部分,只是个意外。
我停在了书店的橱窗前。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呢?是否需要数一数我看到的每本书的标题,把他们每个都算作一个部分,或者,把我看过的所有陈列商品都算作一个部分。
“就放在一个部分里吧。”
十个部分。
回到家,脱下衣服,走到洗脸池前,伸手去拿香皂,我数道:
二百零七个部分。
洗手——
二百零八个部分。
放下香皂——
二百零九个部分。
用水冲掉香皂沫——
二百一十个部分。
最后,我躺在床上,盖上被子——
二百一十六个部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想法。难道我要把他们每个都算作是一个新的部分?我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认为:
“如果我照这个方式去数一个五幕的悲剧,就像是《奥赛罗》,那么,我大概要数成千上万个部分。难道要把它们每个部分都记住?真是要疯了!一团糟!
应该有个数量限制。如何限制?用什么限制呢?”
19××年×月×日
今天,我得到机会请求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解决一下我对于部分的庞大数量的疑惑。他这样回答我:
“有人问领航员:‘您是如何记住如此遥远路途上的所有海岸线曲折的地方、浅滩和暗礁的?’”
“‘我没有考虑这些’,引航员回答说,‘我是按照航道走的。’”
“演员在自己的角色中不应该根据各个小部分去行走,因为这些部分不计其数,而且完全不可能记住,而要根据在创作道路上出现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来行走。这些大部分就像是航线所经过的各个地段。
“以上述内容为基础,假使你们不得不在剧场里表演从舒斯托夫家离开的过程,那你们应该首先问自己:
“‘我将要做什么?’”
“‘回家。’”
“也就是说,回家是首位的、最大的和最重要的部分。
“但是,沿途会有停留,会看到各种橱窗。在这些时候,你已经不是在走,相反地,你是站那儿,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们认为看橱窗是一个新的独立的部分。这之后,你继续往前走,也就是说,回到了自己第一个部分。
“最后,你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这样,你这一天中新的部分又开始了。当你躺下开始幻想时,其实也是建立了新的部分。因此,我们只用了总共四个部分,就概括了你的二百多个部分,这四个部分就是我们的主航线。
“所说的几个部分放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的部分,就是回家。
“现在,我们假设一下,你表现第一个部分——回家时,如果你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做。在表演第二个部分时——看橱窗,你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站在那,就只站着。在演出第三个部分时,就是洗脸,洗脸,而第四个部分时——只是躺着,躺着,躺着。自然,这样的表演是很枯燥、单调的,所以,导演会让你们详细地、单独地展开每个部分。这就要求你们把这些部分再细分成小的组成部分,然后发展、补充它们,把每个部分都详详细细、清晰地表现出来。
“如果新分出来的部分给人的感觉依然很无聊,那么你就要再把他们分成中、小部分,你要不停地重复这个工作,直到你的行走反映出与这个行为有关的所有细节为止:遇见熟人,点头问好,观察周围的路人,碰撞到别人和一些其他的事情。排除那些多余的,将其他小部分整合成最大的部分,你们就建立了‘航线’(或者说是‘示意图’)”。
之后,托尔佐夫开始讲解老舒斯托夫叔叔在吃饭时所说的那些内容。我和舒斯托夫交换了眼神,会意地笑了一下,都回想起了老艺术家当时是如何把大块的火鸡切成许多小块,把这些小肉块都浸在“想象力虚构的盛满调味汁儿的浴缸”里,之后又用叉子把沾过调味汁的小肉块拼成一个大的,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的情景。
“这样,”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总结说,“我们把部分从最大块分成中等大小,从中块的分成小的,再从小块的分成最小的部分,之后重新把它们归到一起,组合成之前的最大部分。
“把剧本和角色划分成细小的部分只是暂时性的办法,”托尔佐夫告诫我们说,“剧本和角色都不能一直处于这种零散、分裂的状态中。无论它们单独的碎片多么完美,被打碎的雕像和撕成碎片的画作都不是艺术作品。我们表演这些小的部分只是在做准备工作,当我们进行创作的时候,这些小部分就要合并成大部分,并且,每个大部分的容量一定要达到最大,数量要缩到最小:每个部分的容量越大,部分的数量就会越少,而部分数量越少,就越容易借助它们从整体上掌控整个剧本和角色。”
把角色分成细小部分的过程是为了分析和研究角色,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如何把它们重新恢复成大部分,我还不太明白。
当我跟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到这一点时,他解释说:
“我们假设一下,你们把一个很小的课堂的习作分成一百个部分,尽管你们可以把每个部分都表演得很棒,但面对一百个部分依然会感觉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失去整体性。很难想象,如此简单的学生习作竟然这么复杂和深奥,以至于可以分成一百个主要的、独立的部分。显然,很多部分是重复或者类似的。
深入到每个部分的内部实质,你们就会明白,假如第一个单位、第五个单位、从第十个第十五个、第二十一个单位等等,都指的是同一件事;再比如,从第二个单位到第四个、从第六个到第九个、从第十一个到第十四个等等,都是有机地联系起来的。结果换掉一百个小部分,最终形成两个大的内容充实的部分,这样表演起来就很容易了。在这种情况下,困难的、找不到头绪的习作就变成了简单的、容易的、力所能及的了。简单地说,演员是很容易掌握那些经过充分研究的大部分的。这种分布在整个剧本的各个部分可以为我们导航;它可以在那些我们很容易迷路的危险的浅滩、暗礁和剧本复杂的脉络中引领我们,给我们指出正确的道路。
“遗憾的是,很多演员没有这样做。他们不会分析剧本,不会去弄明白剧本,所以,只能采用数量庞大的没有实际内容的不成体系的部分。这些部分是如此的多,以至于演员经常会陷入一团糟的窘境,丢失整体的感觉。
“不要学习这些演员,没有需要就不要随意切分剧本,就算在创作的时候也不要按照小部分去演,而一定要根据仔细准备好的、每个独立的组成部分中生动的大部分来引领整个航线。
“划分部分这一过程所用的技术手段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试问自己:‘我们所选择的剧本缺少什么就不能存在?’——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回忆这部剧中主要的部分,但是不要去考虑细节。假设一下,我们要排演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缺少什么,这部剧就不能存在了呢?”
“缺少钦差大臣。”维云佐夫判断。
“或者,确切地说,缺少围绕赫列斯坦科夫所发生的片断。”舒斯托夫纠正道。
“我同意,”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承认道,“但是,问题不仅仅在于赫列斯坦科夫。还需要合适的氛围,以便用来展开果戈理所描写的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在剧本中这样的氛围是由骗子们塑造的,就像骗子市长,还有骗子泽姆利亚尼克,利亚普金·佳普金,爱搬弄是非的博贝钦斯基和多布钦斯基,等等。由此可以看出,《钦差大臣》这部剧,没有赫列斯坦科夫,没有这些‘哪怕是骑马跑三年,也到不了任何一个国家’的幼稚市民们,也是不能存在的。”
“这剧本还不能缺少什么呢?”
“不能缺少愚蠢的浪漫情怀,也不能缺少像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一样来自小地方的卖弄风情的姑娘,正是因为她才会有订婚仪式,才会弄得全城都人心慌慌。”有人说道。
“那还有什么不能缺少呢?”托尔佐夫询问。
“不能缺少好奇心强的邮政局长,见机行事的奥普西,不能缺少行贿,给特里亚皮奇金的信,真正钦差大臣的到来。”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说道。
“现在你们看一下整个剧本,根据剧本里重要的事件把《钦差大臣》分成几个有机的组成部分。这些部分就是我们的重要的大部分,正是由它们组成了整个剧本。
“为了分析每个部分,我们要将合成最后大部分的每个中小部分也都这样划分成几个部分。
“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面对一些写得很差的剧本,我们不得不在分析时加入自己个人的——导演的或者演员的——部分。这样的改动只有在必要的情况下才是可以被谅解的。但是,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业余演员,喜欢对那些天才的、拥有庞大完整结构的、根本不需要任何补充的经典著作进行这样的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