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当我把注意力都放在行为本身时,一切都很顺利:摆这个姿势所需要的几组肌肉都非常紧张,需要放松的肌肉没有产生任何多余的紧张。但是只要我将注意力从行为上挪开,任务就消失了,只要我开始自我观察身体时,就会出现多余的紧张,而那些必要的紧张则开始加剧到痉挛了。
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件事就像是有人事先故意给我安排的一样。刚才,就在我洗脸的时候,香皂从我手中滑到了洗脸池和柜子之间的地方。我不得不用那只健康的手去拿它,另外一只受伤的手就只能悬空着。又是一个很难摆的姿势。我的监督员一直保持着警惕。它主动地去检查肌肉的紧张。一切正常:只有那几组必须运动的肌肉紧张着。
“就让我按照刚才的样子再复习一下这个的姿势!”我对自己说。并开始了复习。但是……香皂已经捡起来,使得做这个姿势的现实必要性已经不存在。现实的任务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了呆板的姿势。当我检查肌肉的情况时,似乎感觉到,越是在意肌肉的状况,就越会产生更多的不需要的紧张,而且也很难辨别和找到必须紧张的肌肉。
突然,差不多就在刚才香皂滑落的位置,有一个黑色带状的东西吸引了我。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条地板裂缝。但这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的肌肉以及肌肉自然的紧张感又恢复到了非常好的状态。
经过这些尝试之后,我明白了,只要有现实的任务和真实的行为(是指进行创作的演员本身真心相信这些规定情境,并以它们为依据而作出的实际存在或者想象中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人的自然天性发挥作用。只有自然天性能够完全控制肌肉,能够正确地绷紧或者松弛肌肉。
19××年×月×日
我刚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有什么事令我感到不安。似乎本应有一件事情要完成……要不就是要去寄信?寄给谁呢?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昨天做的事情,那今天呢……今天我受伤了,还要去包扎……不,包扎是一回事……而……普辛来过,说了些什么……而我没有写到本上……非常重要的事情。对,想起来了:明天是总排演……《奥赛罗》的……而我还躺在这,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了……双肩用力地向上耸,这是因为有些肌肉实在是太紧张了……紧张得你都无法使它放松下来……而监督员正在全身搜寻着……唤醒了我。啊,谢天谢地,终于放松下来了。我找到了另外一个支撑点,感觉好多了,简直舒服至极……我躺在沙发上,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入到柔软的沙发里……而突然,似乎又忘记了什么事情。刚刚还想着,不知怎么又忘了。
对……明白了,又是监督员,不对,确切地说,用检查员这个词更好。肌肉检查员……这样说,显得更有威慑力。我又一次暂时清醒了一会儿,而且,明白了,是后背在紧张。不,不仅仅是后背,还有肩膀也在紧张……左脚的脚趾也紧张得向后蜷着。
……这样,在半睡半醒时,我一直和监督员一起在寻找自己身上的紧张。这些紧张一直都有,即便是现在,在我写日记的时候也没有停止。
现在,我想起来了,这种难以理解的不安,在昨天普辛来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而在前天,医生来之前我因为脊椎不舒服不得不蹲下。蹲下后,疼痛就缓解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总是有紧张的地方?而且还是不间断地?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难道是因为以前还没有自己的监督员,还是没有发现?那么就是说,监督员已经诞生,就在我体内生活着?或者不仅如此:正是因为监督员已经起了作用,所以我才能找到越来越多的以前都没有发现的紧张。或者说这些都是过去就有的,长期存在的紧张,只不过我才开始有意地去感知它。谁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体内产生了一些新的东西……是以前所没有的。
19××年×月×日
舒斯托夫说,托尔佐夫从静态姿势讲到了手势。接下来就是,托尔佐夫是如何将同学们引领到这一题目上来的,得出了哪些结论。
这堂课是在大厅里上的。
所有学生都站成一长排,就像是接受检阅一样。托尔佐夫命令他们举起右手,所有人,就像是一个人一样,整齐一致地完成了命令。
这些手臂就像是木栅栏一样笨重地爬了上来。同时,拉赫曼诺夫去摸所有人肩膀的肌肉,他不停地说:“这样不行,要放松脖子和后背。只有整个手臂是紧张的……”等等。
“你们不会举手”,托尔佐夫说道。
给我们布置的任务看似很简单,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成。要求同学们所做的,这样说吧,要求同学们的一组肌肉——就是控制肩膀行为的这组肌肉实施“孤立的”行为,其他地方的肌肉——脖子,后背,尤其是腰部——都应该放松,不要有任何紧张。正如我们所知,上面提到的,其他地方的肌肉,通常都会将身体拉向与行为方向相反的方向,来帮助完成正在做的行为。
这些多余混合的肌肉紧张使托尔佐夫想起了钢琴上损坏了的琴键,敲击这些琴键时它们会相互碰触。因此,在按下“1”键时,会发出“7”和“1”的混合音。
用这样的乐器演奏出来的音乐那简直是好极了!如果我们就像这些坏琴键一样做刚才的行为,那我们行为构成的音乐也同样会好听。这也难怪,在这种条件下我们的行为一点都不干净利落,就像没有上油的机器。必须要把行为做得清楚明确,就像钢琴弹奏的音符一样响亮清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描绘的角色行为就会显得拖泥带水,而所传达角色的内心世界和外在表现也会显得模糊,缺乏艺术感。越细腻的情感,在通过身体表现出来时,越是要表现得更加清晰、准确和鲜明生动。
“今天的课给了我这样的印象,”舒斯托夫继续说道,“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像是一位机械师,拧掉我们的螺丝,把我们的每一部分,每块骨头,每个独立的关节和肌肉都拆下来,洗净,擦干,再涂上些润滑油,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重新安装起来,再拧好螺丝。上完今天的课,我感觉自己的行为更加灵活、敏捷和富有表现力了。”
“还讲了什么呢?”我问,对舒斯托夫的话我很感兴趣。
“要求我们做到,”舒斯托夫回忆着,在‘孤立的’几组肌肉——就是肩膀的,手臂的,后背或者大腿的肌肉进行单独的行为时,其他肌肉要保持着丝毫不紧张的状态。例如,在用肩膀这组肌肉做举手这个行为时,肩膀应该以适当的形式紧张,而手肘、手腕、手指以及这些地方的关节应该是向下垂着的状态,其他与之相关的几组肌肉则应该变得完全松弛、柔软、不用一点力。”
“你们成功地完成了这些要求吗?”我感兴趣地问道。
“说实话,没有,”舒斯托夫承认说。“我们只是预先想到、提前体验到了以后才会在我们身上逐渐训练出来的感觉。
“难道让你们做的事情很难吗?”我有点不明白。
“起初看起来很容易。但是我们谁也不能按照要求完成任务。完成任务需要进行专门培训。怎么办呢!必须重新改造我们,使我们整个人,从内心到外表,从头到脚都符合我们所从事的艺术工作的要求,或者更准确地说,要将我们改造成符合人自然天性的要求。要知道艺术和自然天性是协调一致的。生活和它所灌输的坏习惯会破坏我们的自然天性。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缺点,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就会变得很明显,而且会不断地闯进观众的视线。”
显而易见,在舞台上,人的生活只能在舞台的狭小空间里进行展现,就像是在相机的光圈里一样。人们都拿着望远镜看这种被塞进戏剧中的生活;甚至有时候,就像是看微缩景观一样,是用放大镜来仔细观察这种生活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细节,任何微小的情节都不可能逃过观众的注意力。如果说,在生活中还能容忍像这样僵硬得像木栅栏一样地举起的手的话,那么,在舞台上是绝对不行的。像这样举起来的手会使人的体型变得死板,把人变成木头人。看来,有这样行为的演员,通常心灵也像手一样——都是木头做的。如果再加上僵直的,就像是竹竿一样挺直的脊背,那就可以称作是地地道道的“橡树”,而不是人了。这样的“树”可以表达什么呢?能有怎样的体验呢?
舒斯托夫说,就这样,在今天的课堂上,连最简单的任务——在肩上几组有关肌肉的协助下做举手这个行为——也没能完成。相同的练习,如屈肘、转腕和弯曲手指的第一、第二、第三关节等等,也都没有成功。在这次,做每个独立的行为时,整个手臂都积极地参与了进来。后来,托尔佐夫建议我们把上述的行为都做一遍,将弯曲手臂的行为分解成几个部分,按照从肩膀到手指,然后反过来——从手指到肩膀的顺序连贯地做一下,结果却更加糟糕。显然,如果这些弯曲行为中的每一个行为我们都做不好,那么,一个接一个地连贯地按照逻辑顺序做出这些行为那就更加困难了。
不过,托尔佐夫示范这些练习,并不是为了要我们立即就能完成。他只是在给拉赫曼诺夫布置任务,告诉他在课上进行训练和机械式练习时要按照顺序做练习。同样的练习还要用来训练脖子全方位的转动,当然,也要用来训练脊背、腰和腿,尤其是被托尔佐夫称为人体之眼——手腕的训练。
普辛来了。他是如此热心,舒斯托夫所有口头讲解的内容,他都给我演示了一遍。他的行为确实非常好笑。特别是后背的弯曲和伸直,沿着脊椎从最上面的后脑勺开始,一直到下面的盆骨的弯曲和伸直。在可爱的普辛那胖乎乎的身体上,脂肪也随着行为在缓缓地移动,使人感觉他的行为从容、流畅。他能够控制所有脊椎骨,而且能捉摸到每一节脊椎骨,真令我感到怀疑。因为这完全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我只能控制三节脊椎骨,就是说只能弯曲三个地方。但是,要知道,我们一共有二十四节脊椎骨。
舒斯托夫和普辛走了。又该轮到猫科托维奇了。
我开始逗它,同时观察它那些花样百出的、最不可思议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姿势。
像动物这样,做出如此协调的行为,拥有如此发达的身体,对于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任何技术手段都不能达到如此完美的控制肌肉的效果。只有自然天性才会本能地达到如此高超的技术水平,把行为和姿势做得如此轻盈、明确、洒脱和优美。猫美人为了咬到我伸进小缝的手指,它会连蹦带跳或者直接扑过来,瞬间它就可以从完全静止的状态做出闪电般的行为,甚至都看不清楚它的行为。这样做是多么地节省力气啊!力量分配得如此恰到好处!在准备做出行为或者跳跃时,猫没有把力气白白浪费在多余的紧张上。猫没有多余的紧张。它集中力量,是为了在决定性的时刻能够将力量用在行为的关键步骤上。这就是为什么它的行为如此清晰、明确和有力。自信、轻盈、灵活、自由的肌肉造就了完美、罕见的轻盈优美的行为,猫科动物以此而闻名是名副其实的。
为了检查自己,我打算同猫先生较量一下,我模仿着老虎,就是我的奥赛罗的步态走了一走。在走第一步时,不由自主地,所有的肌肉都变得紧张,我清楚地回忆起了在观摩演出时我身体的状态,接着,立即就明白了我犯的最主要的错误。人是被整个身体的痉挛限制住了,不可能感到自由,在舞台上也不可能过正常的生活。如果在抬钢琴时由于身体肌肉紧张而很难去算乘法,那么,在扮演复杂心思细腻的奥赛罗角色时,怎么能掌控他极其细致的内心情感呢!托尔佐夫用观摩演出给了我一个如此好的令我终生受益的经验教训。他强迫我自以为是地去做那些在舞台上无论如何都禁止出现的行为。
这是多么睿智和有说服力的反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