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认真地看一看你们周围的东西,从中挑选一个中等距离或者远距离的对象点并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它那里,”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建议我们说。
周围竟有这么多近距离、中距离和远距离的物品,以至于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大家都感觉眼花缭乱。
映入我眼帘的远不止一个对象点,而是数十件物品。如果幽默一点的话,这已经不能算是对象“点”了,而是对象“省略号”。终于,我将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小塑像上,在远处的壁炉上,但我仍无法长久地把它放在注意力的中心,因为周围一切东西都在吸引着我,很快小塑像就被淹没在了众多的物品当中。
“嘿!”托尔佐夫喊了一下,“依我看,学习在灯光下创造中等距离和远距离的对象点之前,还需要先学习如何在舞台上看和看见!”
“这还有什么好学的呢?”有人问道。
“有什么好学的?当着别人的面,在黑洞口下,做这个是很困难的。举个例子:我的一个小侄女很喜欢一边吃饭,一边淘气,还要到处跑和说话。在此之前她都在自己的儿童房里吃饭。而现在让她坐到公用餐桌上吃饭,她已经不再边吃饭,边玩,边说话了。‘为什么你不吃饭,也不说话了呢’大家问她,‘那你们为什么要看我呢?’孩子回答说。难道不需要使她重新习惯当着大家的面吃饭、聊天和玩吗?
“你们也是一样的。在生活中,你们都会走、会坐、会说、会看,而在剧院中你们会丧失这些能力,因为你会感觉自己离观众很近,就会不停地对自己说:
‘他们为什么老是盯着我!’因此,需要在舞台上,当着人们的面重新教你们学习所有的东西。
“请你们记住:所有行为,哪怕是最普通、最基本、在生活中我们都非常了解的行为,如果是在舞台上,在灯光的衬托下,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做出来时都会变得不自然。这就是为什么在舞台上需要重新学习走路、行动、坐和躺。关于这一点在刚开始上课时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今天我们主要讲的是注意力,需要补充一点的是,你们必须掌握在舞台上看和看见,听和听到的方法。”
19××年×月×日
“瞄准一个物体!”当同学们都在拉开幕布的舞台上坐下后,托尔佐夫说,“就选这个挂在舞台上的有鲜艳图案的毛巾作为对象吧。”
所有人都开始努力地看着毛巾。
“不对!”托尔佐夫制止我们,“你们这不是看,而是瞪大眼睛盯着对象。”
我们都放松了一些,但这仍不能使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相信,我们已经看到了眼睛看的东西。
“认真点!”托尔佐夫命令道。
所有人都向前探出了身子。
“还是缺少注意力,机械地看的成分太多了。”
我们紧皱眉头,努力地表现出认真的样子。
“集中注意力和假装注意是不一样的。你们检查一下自己:什么是假装和什么是真正地看。”
长时间的适应之后,我们开始平静舒展地坐下来,努力地放松自己,看着毛巾。
突然,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哈哈大笑起来并对我说:
“如果现在可以给你拍张照的话,恐怕你自己都不会相信,人竟然可以由于太认真而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样子,就像你现在的样子。要知道,您的眼睛,准确地说,眼珠儿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难道看还需要如此紧张吗?放松点,放松点!尽量放松!要完全放松!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紧张是没用的!再放松些……放松些……为什么如此弯着腰、探着头注意着对象呢?向后靠!
不够,不够!再往后,往后!使劲往后靠!”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到我这里命令道。
他越是在那说“不够,不够”,妨碍我“看和看见”的紧张感就变得越来越少。多余的紧张太多了,难以想象地多。当整个人都弯着腰站在舞台口的黑洞前时,你都无法想象紧张的程度有多高。托尔佐夫是对的:演员在舞台上做“看”这个行为时百分之九十五的紧张都是多余的。
“看和看见,竟然如此简单,所需要做的如此少!”我非常兴奋地喊了起来。“和我之前的做法相比较,这简直简单至极。怎么我就没有猜到呢,像这样——瞪圆眼睛再加上紧张的身体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反而一点也不紧张和不需努力,就可以看清每一个细节。但这也有些困难:等于在舞台上什么也不做。”
“对!”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接着说,“因为在这时候所有人都会想,如果我不努力地表演点什么,观众为了什么而付钱呢?应该对得起我的薪水,应该让观众开心才对!”
非常放松地坐在舞台上,平和地去看和看见,是多么惬意的感觉啊。在那门洞张开的大嘴前也可以有这样的权利。当你在舞台上感到这种权力时,你就什么也不害怕了。今天我在舞台上感受到了随便地、自然地、像人一样地观看的乐趣,回想起上第一次课时的情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是像这样随便地坐着。在生活中,我非常清楚地了解这种感觉,但并没有使我感到有什么可高兴的,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但在舞台上,今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因此我要真诚地感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很棒!”他对我喊了一声,“这就是看和看见。通常我们是在舞台上看,但却什么也没看见。还有什么能比演员空洞无神的眼神更可怕呢!这种眼神只能更加证明,角色扮演者的内心在打瞌睡,或者他的注意力已经飞出剧场,脱离了舞台所表现的生活,证明演员已经在表现与角色无关的生活了。
“不停地说着废话的舌头,机械运动的手和腿都无法代替有思想的、赋予一切生命力的眼睛。也正因此,眼睛才被称为‘心灵的镜子’。
“演员的眼睛,如果用来看和看见,不但会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同时,也能正确地找到他们应该看的对象。反之,空洞的眼睛只会使观众的注意力离开舞台。”
解释完这个之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道:
“我给你们展示了象征着近距离、中等距离和远距离对象点的小灯。这些距离对象点是每位视力良好的人,也是每一个舞台创作和表演者必须拥有的。
“至今为止给大家展示的小灯塑造的舞台上的对象就像演员本身应该看到的样子。在剧院里‘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却很‘少见’。
“现在,我就让大家看一下,永远不应该出现在舞台上,很遗憾的是,绝大多数演员几乎时刻都会碰到的情形。我将给你们展示几乎永远都在吸引站在舞台上的演员注意力的对象。”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有几道光束划过。这些掠过整个舞台和观众席的光束,正是代表了演员分散的注意力。
然后光束消失了,一个从观众席椅子后面亮起的一个一百瓦的灯代替了它。
“这是什么?”有人问道。
“苛刻的评论家,”托尔佐夫回答,“演员在当众表演时会将许多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光束再次划过,又消失了,最后,一盏新的大灯点亮了。
“这是导演。”
这盏大灯还未熄灭,舞台上就忽隐忽现地亮起来一盏非常小又很弱的灯,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光线。
“这是可怜的演对手戏的人,他很少受到关注。”托尔佐夫颇有讽刺意味地说道。
暗淡的灯光很快熄灭了,舞台前边上的探照灯照得我们睁不开眼。
“这是提台词者。”
然后光束重新闪过了所有地方;它们亮起来,又熄灭了。这时,我回忆起了自己在观摩演出《奥赛罗》时的情形。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在舞台上演员能够学会看和看见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这节课结束时说,“这就是你们要学习的复杂的艺术!”
19××年×月×日
所有人都很失望,因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没有来,只有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一个人来上课,他说,受托尔佐夫的委托,今天将由他来给大家上课。
所以,今天就是拉赫曼诺夫的第一堂课。
他是一名怎样的老师呢?
当然,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完全不同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但是,我们今天了解到的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是之前谁都没有想到的。
在生活中,当他崇拜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场时,拉赫曼诺夫表现得很温和、谦虚和沉默,但当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不在时,他就变得劲头十足、果断和严厉。
“集中所有注意力!不要放松!”他用威严而自信的语气命令道,“我们要做的练习就是:我给你们每一个人指定看的对象。你们要在我数到三十之前记住它的形状、线条、颜色、细节和特点。我强调一下,就只数到三十!这之后,我将关灯,在你们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强迫你们描述自己的对象。在黑暗中要将你视觉记忆记住的全部东西都描述出来。我会检查,会对比你的对象和你的描述。当然,为了对比我会再次开灯的。注意啦!我要开始了:马洛列特科娃——镜子。”
“亲爱的!”她指着镜子慌忙地问道,“是这个吗?”
“不要问多余的问题。在房间里只有一面镜子,没有另外一面。没有另外的!演员就应该机灵点!”
“普辛——那幅画。戈沃尔科夫——枝形吊灯。威廉米诺娃——画册。”
“是那个绒面的画册吗?”她嗲声嗲气地问道。
“我已经指给你看过了。不会重复第二遍。演员应该及时行动起来。纳兹瓦诺夫——地毯。”
“地毯有很多啊。哪一条呢?”
“当你感觉有疑惑时——自己作出判断。做错了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怀疑,也不要再问。演员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要随机应变!”
“维云佐夫——花瓶。乌姆诺维赫——窗户。德姆科娃——枕头。维谢洛夫斯基——钢琴。一、二、三、四、五……”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不慌不忙地数到了三十,然后命令道:
“熄灯!”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他点到我,命令我说一说都看到了什么。
“您给我指定的是地毯,”我开始给他详细地解释,“我没有马上选好一个作为对象,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简单点,说重点,”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吩咐道,“说重点!”
“这是一条波斯地毯。它的底色是红褐色。四周是花边。”我描述着,直到拉赫曼诺夫喊了起来:
“开灯!你记错对象了,我的小朋友!没有到位,漏掉了。关灯!普辛!”
“没有理解画的情节。因为站得远,看不清。只看到了在红色的背景上有黄颜色。”
“开灯!”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命令道,“在画上既没有黄色也没有红色。”
“真的是漏过了主要的,没有到位。”普辛小声说着。
“戈沃尔科夫!”拉赫曼诺夫点到。
“金色的吊灯,能明白吗?市场上卖的那种。带有用玻璃做的饰物。”
“开灯!”拉赫曼诺夫命令道,“这是真正的博物馆的吊灯,亚历山大时期的后古典主义风格。又漏掉了!”
“关灯!纳兹瓦诺夫,重新描述一下地毯。”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要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我很抱歉,我有点不知所措。
“下次一定要记得。不断改正自己的错误,一秒钟都不要闲坐着。你们要知道,我会接二连三地重新提问你们,直到我得到准确的描述印象为止。
普辛!”
“漏掉了,两次都漏掉了!”
最终,拉赫曼诺夫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们都记住了指定对象的所有微小细节,并将它们描述出来。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被叫到了五次。令人紧张不安的描述练习持续了半个小时。以至于我们都精神紧绷,眼睛疲劳。像这样高强度的课程是不能持续太长时间的。拉赫曼诺夫知道这一点,所以将自己的课分成了两个部分——每个部分半小时。
我们暂时停止了练习,去上舞蹈课。舞蹈课之后,又是拉赫曼诺夫的课,我们完成的内容同第一部分的三十分钟是一样的,只是时间缩短到了只数二十个数。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允诺只练习三五秒钟。
“就是要这样来训练你们的注意力!”他说。
现在,当我在日记中写下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今天讲的课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是否应该或值不值得这样详细地速记下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上课时讲的内容呢?或者说,可能,将这些练习单独记到一个本子上更好些呢?可以将这些笔记整理成实践练习指南,就像是一种习题集,或者叫做《教练和训练》——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课程。在每天的练习中这些笔记对我很有用,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在我当导演和从事教学活动时也会有所帮助。
决定了,就这样做。
从今以后,我会有两个本子:其中一个(就是这本)我会继续用来写日记和记录托尔佐夫教授的艺术理论,而另外一个将记录拉赫曼诺夫给我们讲的实践练习。这将会是一个根据《教练和训练》等级编写的系统性习题集。
19××年×月×日
今天托尔佐夫继续用灯光说明舞台上注意力的对象。他说:
“至今,我们接触到的对象都是以点的形式出现的。现在我将给你们展示的所谓的注意力圈。它并不是一个点,而是完整的一小块地方,其中包括了许多独立的对象。目光从一个点转移到另一个点上,但不会超出注意力圈所划定的界限。”
托尔佐夫说完后,就关灯了。几秒钟之后,一盏放在我旁边桌子上的大灯打开了。灯罩向下在我的头和手上投射出了一个圆形的亮圈。它将桌子中间放着各种摆件的地方照得很明亮。舞台其他的大片地方和观众席则被淹没在了可怕的黑暗之中。坐在灯下我感觉很舒服,仿佛这亮圈要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进它那明亮的被黑暗隔开的亮圈中。
“桌子上的这块亮光,”托尔佐夫对我们说,“代表着注意力的小圈。你们本身,或者准确地说,你们被灯光照到的头和手,刚好就在亮光的中间。这样的圈就像是相机的小孔径,可以将对象最微小的细节都详细地呈现出来。”
托尔佐夫是对的:确实,放在桌子上处于亮光中的所有摆件,都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
在黑暗中只要进入这个光圈内,就会感觉自己像与世隔绝一样。在这里,在光圈之中,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谁也不怕,也完全不会感到害羞。在这里你会忘记在黑暗中有无数双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眼睛在窥视你的生活。
在这个小光圈内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家里,这种感觉甚至比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时还要强烈。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能会有好奇的女主人从钥匙孔里偷看,而现在,在这个小光圈里围绕它的黑暗的四面墙似乎是不可穿越的。在这个窄小的光圈内,当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不仅可以很容易看清物体的所有微小细节,同时,也可以将自己全部精力都放在体验最真实、隐私的感觉和想法上,完成复杂的行为,可以解决困难的问题,弄清楚个人最细腻的感觉和想法;可以和别人交流,可以去感知他人,可以反思自己最私密的想法,可以回想往事,展望未来。
托尔佐夫明白了我的感受。他走到舞台上,激动地对我说:
“快记住它:记住你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感受,用我们的行话说,这叫‘当众的孤独’。说它是‘当众的’,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和你在一起。‘孤独’是因为注意力的小圈将你和我们分隔开了。在表演的时候,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你可以一直把自己局限在孤独之中,就像蜗牛钻进壳里一样。
“现在我给你们看中等的注意力圈。”
一片漆黑。
然后,相当大的一片空间被照亮了,里面放着一组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钢琴的一角,壁炉以及放在它前面的扶手椅。我刚好处在了这个圆圈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