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去疾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称呼,甚至根本不知道,原先工厂里人们都称他薛工,后来工厂解体,流落到社会上,有称他薛师傅、薛老师、薛先生的,他对后一种称呼,应答起来脸上微笑最多。
但是,那年那一天,忽然电话铃响,接听,对方称他“去疾兄”,呼唤顺耳,却觉陌生,谁呀?对方提起以前的事情,他才想起来,是一位台湾人士。此人又常居美国,当年他因是政协委员,被安排在一个代表团里,去美国访问,见到过这位仁兄,大体上可算同龄人。他想起来,叫林倍谦,在那次访问中,曾陪团一起游览当地名胜,跟他找到了共同语言,他们都热爱一种舞台演出,林先生称国剧,他称京剧。原来两家上几辈,都是大戏迷,林家还存有许多当年高亭、百代录制发行的老艺人的唱片,提起来,薛家也大都有过,薛去疾小时候也听过不少。林先生问他家那些老唱片可还都在,“‘文革’当中全当‘四旧’给砸了”这句话溜到唇边,忽见团长尖着耳朵生硬地朝他笑着,忙让“唇锁”锁住,含混应对,只谈戏,不牵扯别的。林先生提到《虹霓关》,薛去疾就告诉他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在广和楼看过“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的演出,第二本毛世来扮演的东方氏被那王伯当追杀的时候,有从桌子上翻下来的抢背、扑跌等许多惊悚动作。林先生很小就被父亲带往台湾,哪里有那样的眼福,连道羡慕。薛去疾又忍不住告诉林先生,自己所居的大都会,查地方志,有条街就叫红泥寺街,“红泥”二字,很可能就是“虹霓”的俗化。回国后,薛去疾心里不踏实,因为《虹霓关》这个剧目被认为思想内容有问题,而且毛世来的版本加重了色情成分,但那团长根本不懂戏,勉强知道梅兰芳罢了,毛世来何人?听了也记不住,就不但没有追究薛去疾,还在总结报告里,以薛林二位谈戏为例,说明了统战工作的技巧性,对薛去疾大表扬;又因林先生称京剧为国剧,就又夸赞其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认为如此爱国的同胞,应该多多邀请到祖国访问。团长尚记得红泥寺街,就说以后请林先生过来,就安排一次他和薛去疾同去踏勘考证红泥寺是否就是虹霓寺的活动。
但是那次访问回国以后没多久,薛去疾很快就退休回家了。后来他乔迁,恰好就迁到了红泥寺街一侧的楼盘,常坐在飘窗,瞭望窗外的“清明上河图”,就知如今江湖的空间已经非常之大,只占江湖这一头,也很不错,照样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多年过去,薛去疾已经把林倍谦忘记了。没想到那天忽然来电话,热络地呼唤自己“薛兄”。开始,薛去疾还以为是境外来的电话,一问,敢情林先生就在这个都会,下榻在一家落成不久的五星级酒店里。说是明晚有个饭局,力邀薛兄赏脸莅临,也许席间还可以继续聊聊《虹霓关》……薛去疾本想婉拒,未及道出口,对方却把饭局的地点交代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去吧。
那次饭局是在一家豪华的海鲜饭庄的大包间里,一进那包间,薛去疾就感觉一别多年的庙堂气息,扑面而来。薛去疾原来对这种饭局是轻车熟路应付裕如的,那次却浑身不自在。虽然林先生也将到局的人士一一介绍,薛去疾却大都记不住系何许人也,只模模糊糊意识到,林某应该是实在撑持不住了,因为不是五年、八年、十年……谁的人生经得起那么长期的等待,尤其是,林先生所经营的生意,在大洋那边和海峡那边都因金融危机而陷于困境,到头来不仅不能失却大陆这块至关重要的市场,简直是要将其视为救命稻草。所以,如今的变通也是合理的。饭局里的几位从面相和端起的架子,以及安排的重要坐席,就可知是某几个部门的官僚。还有一位大约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安排的席位也在薛去疾以上,从席间林先生等人的话语中,意识到竟是某高位要员的孙女婿,但那高位要员究竟有没有孙女儿,殊难考证,但一桩成功的生意里,似乎这样的角色总会有的,也算是本地特色之一吧。林先生用了好几分钟回忆当年在美国跟薛去疾聊国剧《虹霓关》的事,说没想到如今薛兄就住在红泥寺边上,“红泥”或者就是“虹霓”的俗称,那寺或许就是当年关隘的附属部分,表示这回来了若抽得出时间,还想麻烦薛兄引去现场踏勘……听那意思,林先生特意邀他来,念旧的成分虽有,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以他做个活见证,证明他是个“统派”。一口一个“国剧”嘛,以时下台湾的政治颜色而论,他不仅是蓝的,而且是深蓝,这样,这边的合作方应该可以对他大大地放心,并且应该多予优惠。
那次的饭局围着一张大圆桌,算下来是十一个人,说是有位临时来不了,于是席间就有个人打电话叫来一个人,凑足十二位。那个打电话的人坐的,是埋单席,于是薛去疾心知林先生虽邀了他,却另有埋单者,而这位埋单者,似乎之前也并不认识林先生。听有人称那埋单的麻爷,只觉如雷贯耳,因为住在红泥寺一带的人,大都听说过这称谓,却极少有人能一睹真佛面目。
薛去疾听到的信息,综合起来大体是:没有人能说清这麻爷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他的崛起是在那一年。红泥寺街这边的楼盘,是后盖起来的,所使用的地皮,据说就是麻爷转让的。而街那边的一大片,不说巷子里头,单说临街的,超市、连锁旅店、大小五家不同规格的饭馆、网吧、量贩式金豹KTV歌厅、足疗中心、服装店、点心房、自选式大药房、电脑洗车店、手机店、烟酒店、花店、炫风美发厅……全在他掌控中,或是他出租使用空间,或是他控股,或是他卵翼下的买卖,他要灭掉任何一家,咳嗽一声足矣。但这条街的营生到后来不过是麻爷原始积累阶段的“小意思”,现在他早已托付给底下人照管,自己有了更大的舞台,据说他多数时间是住在郊区他那个乡村高尔夫俱乐部人造湖畔的一栋别墅里。这麻爷怎么这么厉害?就有谣言说,其实麻爷原也不过是一极普通的草根人物,因为某一机缘,有人不好自己出面,就让他充当法人,他其实只是更厉害的主儿的“白手套”罢了。
薛去疾那次在席间冷眼细观,只见那麻爷其貌不扬,微胖,眯缝眼,脸上果然有麻点,不是天花所致,早听到传说,是他落魄的时候,有次为了躲避,急不择路,从农村平房的窗户蹿出去,一下子栽到了柴禾堆上,被那柴禾堆里大量的酸枣枝子上的尖刺,给刺麻了一片。那次饭局是夏天,大家穿衣不多,麻爷也很随便地穿了件圆领T恤,可能是大名牌,看上去倒也平常。引起薛去疾注意的是,他发现那麻爷左边脖颈,有明显的疤痕,越看越像是刀砍的。这么说,此人曾有过刀搁在脖子上,并且因为不服而反抗,导致被刀砍割的经历。
麻爷打电话从楼下叫上来的,以破除十一的忌讳使满桌达到十二位的,就是庞奇。那时候庞奇是麻爷最信任的司机兼保镖,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楼下散座用餐事后报销,遇有特殊情况,才能到包间忝列末席。席间因为庞奇离得较远,而且不能饮酒,只是默默吃饭,薛去疾没怎么注意到他。
那次饭局让薛去疾不愉快的,是林先生除了邀请他,还邀请了另一位跟薛去疾同团访美的夏家骏,而且让他们挨着坐。当时薛去疾、夏家骏都是政协委员,不过薛是科技组而夏是文化组的。夏家骏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