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呢。
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问及这个问题,答案却一直在变,从钢琴家到画家到舞蹈家到企管到今天的公务员。答案一直在变化,就这样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
但所想要成就到的优秀,却一个都没有达到。
记得好像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吧,太久的事情,太小的年纪,所以很多事都像被浸化开的笔迹一样模糊不清。但却记得母亲带自己去学钢琴的事,五百块一小时的钢琴课,教自己的是一个退了休的钢琴家,曾经在什么什么乐团里待过,又得了名目繁多的奖项,即使有钱也未必肯教,但母亲凭着自己在机关里过硬的人际关系拉到了一星期两小时的教学时间,叶婷记得,在母亲对于钢琴以及未来的美好绘景之下,当时自己是抱着满心的欢喜走进老师家里的。却没有预料到,那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老师是一个极端严肃的人,也许要归结到她所出生的年代,弹错一个音,说错一句话,哪怕有一点点反抗的表情跟念头,老师手上的铁尺都会毫不留情地打下来,常常是练完琴之后双手都是青紫地肿着,痛得发抖,好长一段时间,连拿碗筷也拿不稳,可拿不稳归拿不稳,琴还是要照练,不仅是上课的时候,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也是练琴,母亲对这件事特别重视,每天晚上什么都不做只是监督着她练琴,表情跟老师一样严肃,一停下来就会叨叨着“多好的机会,小时候我想学也没这个条件,婷婷要更努力地学,完成妈妈没有机会完成的梦想”。有好多次叶婷想她是不是没有留意到自己手上的伤,可是她一直没有提起,叶婷也一直没敢问,当时的感觉,已经分不清是单纯的顺从还是对暴力的恐惧,忍受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可还是走到了极限。
在又一次的钢琴课上,老师依旧拿着铁尺站在一边,叶婷小心翼翼地弹着练习曲,生怕弹错一个音,可越是怕出错,就越是犯错,手背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痛得抬不起来,弹不了一个音,骨头好像一片片地碎掉了,双手好像不属于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的叶婷朝着老师大吼大叫了一通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冲出门口,凭着记忆搭着公车回到了家里的时候,面对母亲惊讶的神情,叶婷口齿不清地朝着母亲哭诉着伸出双手,却因为过度激动而抽搐得一句完整清晰的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不过是被打了几尺子,能有多痛,又不会死,简直就像无聊白烂剧里面的白烂剧情,而自己就是大惊小怪才会呼天抢地的白烂演员,其实关于那些日子,能够记住的,比这些无聊白烂的事要更美好,更有意义的事情多的是,比如第一次游黄山、第一次坐缆车、逛花街买了好多好玩的玩具、新认识的朋友眼睛头发的颜色跟自己不一样,甚至只是餐桌前爸爸笑着讲的一个笑话。
能够记住的,应该记住的,更美好更有意义的事情有那么多,为什么回想起来只记住了最白烂的一个,对于今天的自己来说,明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却痛苦得好像要把全世界都毁灭一样。
那个时候,母亲看着哭得一塌糊涂自己,冷冷地说了一句“活该”,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猪,一条狗,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自取其辱的没用鬼,她的眼神,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刺进心脏,就这样走过了好多年。
后来陆陆续续地也有再报几个班,像是绘画,像是舞蹈,甚至仅仅因为当了个小组长,就被认定是将来的企管人才,这些无聊得甚至有点滑稽的事情,就是从小到大理想变更的由来,确切地说,是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的变更。从一开始的相信与期盼,到后来的失望与漫骂,难听的话,伤人的话,诅咒的话,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叶婷都听过,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无法接受的不可置信的,全部都听过。
对儿女的爱与梦想,期望与心愿这些本该是美好得如同树木、阳光与空气的事物,在不可预知的狭窄黑洞里加速地扭曲变形,恶毒的言语冲口而出,在错误的道路上失控地越走越远,变成了无法停止的扭曲的爱、扭曲的梦想、扭曲的期望与扭曲的心愿。
记得刚开始那段时间,也曾经因为那些话而感到无可抑制的愤怒,因而曾好多次与母亲争吵辩驳,大喊大叫,甚至失声痛哭,“你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我是你女儿啊!”“我恨你!”“你去死吧!”……“为什么”。
为什么。
可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知道了即使再怎么争辩也只是徒劳无功的事情,家长总是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是“不想像别的家长一样放纵你”“这不是骂,这是教育”“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没有错,都是真理。所以现在的叶婷已经习惯了把所有难听的话、可怕的表情都从脑袋里机械性地过滤出去,同时脸上没有也不需要有任何表情。
对于习惯而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承受不了的事情。
只是有一次电视里播放着讲述非洲儿童生活如何困苦,没有干净的水喝而导致生了一肚子五六米的寄生虫而痛苦至死的纪录片时,有一瞬间叶婷想,如果自己的命能够换回那些受疾病跟不幸折磨的人的性命的话,那该有多好。
【贰】
从世纪广场回到家之后,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钟,途中因为怕回家被妈妈骂,所以就干脆跟着高晨他们混进一间清水PUB里磨到了天亮,反正不论什么时候回去,一顿好骂肯定是免不了的了。只是没想到她会坐在客厅里等了自己整整一个晚上,叶婷回到家的时候,连灯也是开着的,虽然已经是白天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母亲铁青着个脸搬出了往日一套套的陈词滥调,“你去哪儿了通宵不回家,打你电话也不听”“长了翅膀就会飞了”“成绩又差又没出息,一天到晚只会玩”之类的,叶婷没有反驳,在一边唯唯喏喏地应着“是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三个小时之后,母亲终于骂累了,叶婷也终于可以回房睡觉了。
回到房间之后,叶婷把整个人扔到床上,一晚上的通宵加上三小时的疲劳轰炸让她的头昏昏沉沉地痛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包包里要掏止痛药片。她有吃止痛药的习惯,因为长期性的偏头痛,痛起来的时候不单脑袋像爆炸一样,动一下就痛得双眼一黑,还会肩背酸痛跟干呕,跟宿醉有得一拼,所以每当头痛的时候她就会吃止痛药,刚开始是芬必得、阿司匹林之类的,从一粒吃到两粒吃到没效,后来就转了扶他林,因为听说半片就等于其它的一片,叶婷把手伸进包包里打算吃两片扶它林再去睡觉,睡醒之后还有更多烦心的事,比如说丢失了的手机要怎么跟母亲交代,被禁足之后寒假要怎么办,期末考的成绩又要怎么办……可抛开这些,叶婷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个觉,于是她头痛欲裂地伸手去摸止痛药,却突然触电似的坐了起来。
自己手上拿着的,是一部手机。
叶婷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高晨两星期前刚换的手机,就算外表看不出来,单看通话记录里拨打给萧澈的累计次数是三百五十七次也能猜出来了,刚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叶婷吓了一跳,心想就算是十年自己也不会打同一个人的电话打这么多次,何况只是两个星期。
叶婷不解地摇了摇头,把接着摸出来的止痛药吃了下去之后,就倒回床上睡觉了。
第二天回到学校之后,叶婷本来打算把高晨不小心落在自己这里的手机拿回去还给他,却一直看不到他来上课,萧澈也不在,估摸着又是逃课去了,叶婷于是拿着手机跑到天台上去找高晨,高晨果然在天台上,不止在天台上,还动作危险地躺在栏杆上睡着了,萧澈也坐在栏杆上,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一月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天台这个地方,风特别大,更是冷得刺骨,叶婷注意到萧澈身上只薄薄地穿了两件衣服,而最保暖的大衣却盖在了高晨身上,高晨穿着一件大衣又盖着一件大衣地睡在一翻下身去就会摔死的栏杆上,脸上还盖了一顶帽子,模样很是不伦不类。叶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想叫醒高晨,又怕一个不好刺激到他他就会掉下去,想把手机托给萧澈,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总是不跟别人说话的,好像也从来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弄到后来叶婷觉得想要跟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罪,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等高晨自己醒过来,等了快两个小时,手脚都快冻僵了高晨才悠悠地从帽子下睁开了眼睛。可等叶婷把手机拿出来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眯着眼笑了起来,简单地说了句“拿去用吧,我换了新的”。
叶婷愣在原地,一时搞不清楚高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手机不是不小心落在自己这里的,那他是知道自己手机丢了才这么做的吗?他是这么温柔的人吗?他对谁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对面的高晨没有回答她心里的问题,他把多的一件大衣扔回萧澈身上,就从栏杆上翻身下来,看见叶婷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他就把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问了一句:“你不冷啊?”
“欸?”叶婷抬起头,又看到高晨不知道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自从入冬以来,高晨就成了帽子控,棒球贝雷平顶爵士货车毛线针织长款短款各种稀奇古怪甚至长得奇丑无比的帽子每天换一顶,看得黎露每次见到他都首先要亲热地招呼一声“神经病”“你今天长得真丑”,然后两个人就相亲相爱地吵了起来。而今天高晨还在奇冷无比的冬天戴来了一顶屎一样的草帽……确切地说,是两顶,因为有一顶他是想给萧澈戴上的,可是人家不肯,现在就戴在了叶婷的头上。叶婷想如果现在黎露在场,大概又不知道要损高晨些什么,然后两人又大吵大闹起来。虽然叶婷觉得无论高晨戴什么帽子,哪怕戴一顶铁锅在头上,其实都是很好看的。
黎露走上天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一整个上午没有见到她人影,叶婷正想走上前去问她去了哪里,却发现她的右手手掌上胡乱地缠了一堆绷带,看见高晨也没有损他,弄得高晨自己反而不习惯了,瞪了黎露很久,好像要把她瞪出个洞来,可她还是没反应,高晨哼哼了两声,又爬回栏杆上睡觉了。
“怎么了?”叶婷问。
“小事。”黎露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然后朝叶婷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下去。
叶婷也没有问。
其实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因为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市七中所在的地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教育区,说得好听一点是教育区,其实就是一堆初高中混在一起的地方。其中不乏一二流的学校,同时也有很多三九流的学校,所以在这个教育区里,随时都会发生一个学校里正升着国旗进行着颁奖典礼,而另一个学校里则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去轮奸的事情。据说前一二年的时候,旁边的七十九中还发生过一个案子,说是有个女生放学出来后被一帮人围着敲诈,那女生平时也是挺凶的人,觉得自己被敲诈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于是就当场打碎了一个玻璃瓶向着敲诈自己的那些人示威。然而下场就是二十分钟之后警车跟救护车一起开到了七十九中门外,后来的人都说其实那个女生本来把钱交出来就没事了,可她硬要耍狠,于是就被自己打碎的玻璃瓶彻彻底底地毁了容,这件事还上了报纸新闻,闹得满城风雨的。类似的可怕的事件在教育区里发生了太多,几乎每个人都可以随口说出两三件来,这些事情比“学校厕所有吊死鬼”跟“学校建在万人坑上”更可怕地笼罩在教育区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里。跟那些事情比起来,小小的敲诈或者小小的欺负这些事情就显得更微不足道,并且司空见惯了,基本上,只要是教育区里的学生,都被教育得很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大家共同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