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常识这种事情摆在黎露身上通常是没有用的,她不是一个懂得珍惜自己的人,她把自己的命放在很低的位置,她给叶婷的感觉就是好像她随时都会死去,因为生命是这样残破又脆弱,随时都会消亡,所以她从来只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她认为为了别人而去打一场架是一件对的事,于是她就去做了。
“很痛么?”叶婷低着头问她。
“不痛。”
就在叶婷想着还能说些什么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时候,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萧澈突然侧过身从栏杆上下来,一手拿着书包一手把黎露拉到了背风处的地方。
“……你干什么?”黎露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各式各样的药膏绷带甚至医用胶布,然后利索地解开了自己手上乱绑的绷带,更利索地重新上药包扎的时候,黎露怀疑自己是穿越了还是见鬼了。
“你怎么随身带这么多药?……喂,你为什么随身带这么多药啊?”黎露看着他拿出酒精在她掌心的刀伤上消毒,非常痛,可是还是可以忍受,不至于要大喊大叫,是他技术还不错么。
“你哪里学的?弄得好像真是医生一样,这是嗜好?”黎露看着包扎好的手“啧啧”地赞叹了一阵,然后就对着还在收拾东西的萧澈问东问西。
“你也太阴沉了吧,我好像竟然没有听过你说话,是因为你声音太难听的缘故吗?你是一个面美声丑的家伙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平时就是这样阴沉地摆弄着药瓶跟动物的尸体的吗?这也是你的嗜好吗?你家是开药房的吗?”黎露对着萧澈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堆问题,可他好像都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地把药瓶收回书包里,然后隔了很久,才转过身来对已经放弃再跟他说一个字的黎露说了一句话。
“不清楚。”
“吓?什么东西?”黎露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你不清楚自己的声音好不好听?你的声音挺好听的啊。”
“嗯?”
“……嗯个头啊!”
“不知道。”
“……”黎露看着萧澈,哭笑不得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怪人。”
叶婷看着黎露那边,因为离得远,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于是看了一会就没再看了。
冬天的天空随着太阳的上升变得越来越亮,特别恍惚的那种亮,可地上的空气依然是寒冷的,站在天台的迎风口上,这种寒冷又翻加了几倍。叶婷把脖子往大衣里缩了缩,又用手压住头上的草帽,怕风太大就会吹走了,虽然高晨应该绝对是不会介意的。叶婷看了一眼高晨,他躺在栏杆上,草帽压在胸前,眯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叶婷跟着他抬起头往天上看,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可叶婷却恍恍惚惚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没有答案的事情。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婷觉得有点头痛,脖子也特别酸,于是就低下视线来,高晨还是眯着眼睛看着天空,表情好像是笑又好像不是,叶婷站在一边愣愣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突然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长大之后想做什么?”高晨还是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嗯……你呢?”可是却没有回答。
“公务员吧。”
“什么部门的?哪种性质的?”
“我也不清楚……”叶婷顿了顿,“反正都可以吧,我无所谓的。”
“不是你的人生吗?”高晨好像笑了一下,不过他经常都在笑的,他的笑容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嗯。”
“你还真是一个随便的人哈。”
“……嗯……因为,人长大了之后,想做的事就一件也不能做了吧……”叶婷把头上的草帽越压越低,呼吸突然变得有些困难。而对面的高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栏杆上坐了起来,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叶婷,把第二顶草帽也扣到了她的头上,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够从指尖传来的震动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他感觉得到,可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天空就在他的手指下慢慢暗了下来,叶婷听见萧澈跟黎露走过来的脚步声,听见高晨跟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听见他们离去时铁门被风关上的声音,跟她从前和未来听过的声音一模一样,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个声音过去之后,高晨还是没有离开她身边。他站在这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在这里,在那个迟迟未归的夜晚里,在母亲拨遍了所有同学的电话的夜晚里,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就好像预先知道了一样。
知道了她要去死。
【叁】
也许是期末考的缘故,元旦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立春过后,雪就慢慢地融化了。学校在二十天前已经开始了放寒假,相对于暑假来说,寒假总是过得比较忙碌,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有春节这么一个节日的存在。往年过春节的时候,父母总是会备起许许多多的年货,然后带着叶婷一家又一家地串门拜年,大人们聊天打牌,小孩子在一边玩游戏吃东西,虽然每次过年都是这样过,同样的程序未免有点单调无聊,但仗着是过年就什么也不干只顾着吃喝玩乐的日子,其实也是挺开心的。
从亲戚家回来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叶婷回房间放下东西换好衣服之后,就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来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电话,没有短讯,就算有的话也一定会响起来的,响起来自己也能听得见吧,那么究竟是在期待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路上在经过的二手机贩卖场里买了一张新的号码卡,替换下了高晨没有拿走的手机卡,那张手机卡直到现在还被她不离身地跟手机揣在一起,好像一份完整的礼物,好像一份默不作声的温柔。
——这算什么呢。
叶婷低下了头。在跟高晨互换完新的电话号码之后,他好像是无意地,又好像是认真地说:“那到时我打电话给你。”
——这些算是什么呢。
叶婷刚阖上手机盖的时候,母亲就从房门外叫起了她的名字,应了一声走出去之后,原来是因为早上走得匆忙家里没有收拾好而看不顺眼,叶婷听出了母亲心里的怒气,没敢吭声,马上就着手收拾了起来。如果现在不赶紧装作乖乖女的话,下场就不止是寒假禁足这么简单了。
对啊,自己是不自由的,由始至终。就算他打电话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约她出去玩也只能回一句“我不能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罢了,又能怎么样呢?
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呢?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呢?长大了之后能做什么呢?
“你啊,老是这样,做事一定要别人叫才做,做又做不好,又容易放弃!”母亲皱着眉坐在沙发上。
叶婷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她知道她生气的真正源头在哪里,是什么让母亲从十多年前一直愤怒至今,而在不断发生的现实里一直不能释怀,那是一件不能多想的事情,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多想,想得越多,心就会变得越来越寒冷。
“今天去那个阿姨家的女儿啊,小时候比你笨多了,哪有你聪明啊,可是人家现在钢琴都考到十级了,在学校里就没跌出过前三,个个老师都说她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唉……”
“别人生女儿我也生女儿唉……同人不同命啊……”
“怎么样?别我一说这些你就不出声啊,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啊?你有什么想法啊?你对这些有什么想法啊?”
我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
我想死。
你知道吗?
叶婷回到了房间,迅速地翻出了止痛药,倒上一杯水就要整排地吞下去,可是动作却在末端渐渐地缓慢了下来,然后她拿出了抽屉里所有的止痛药,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筒里。
——其实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人能听见我内心的声音,拯救我,带我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
——这样美好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在这个被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污染了的城市里,一个看起来性格很坏的男生握着女生的手,站在灌满了强风的顶楼上,女生一直低着头,但也没能掩饰住她带着哽咽的声音。
她问:“为什么。”
男生的话轻得跟风一样。
“因为我有一种感觉,现在如果不握紧你的手的话,你就会在我面前消失掉。”
——神啊,这是奇迹吗。
【肆】
雨一直在下。自从开学以来,绵绵的春雨好像没有停止过似的,从半夜开始下起,漫延了整个春季。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显得有点阴沉,连带着人也一同懒散了起来。下午上到自习课的时候,班里的座位就乱了起来,有些人溜出去了打球,有些干脆提早回家,留下来的不是在写作业就是睡觉,也有凑在一起聊天的。叶婷从迷迷糊糊的小憩中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杨宇坐在隔了两排的座位上写着他的,确切地说是他们的作业,高晨坐在他对面叽哩呱啦地抱怨着“竟然要用本少爷青春无限好的光阴来写作业真是毫无天理”、“噢马地,这书上写的字我每一个都认识,可连在一起的时候到底在说毛呢”,也亏得杨宇定力十足,才能够在这人的干扰下还保持一小时写完五科作业的速度。而黎露则在一边戴着耳机听歌看书,叶婷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好像少了个人,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才发现坐在窗边的萧澈,他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突然想吃雪糕。”那边的高晨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心血来潮了一下,然后突然充满期待地朝自己这边看来,叶婷愣了一下,马上把头撇到一边假装看不到他的眼神。
“啊……有没有谁帮我去买个来呢……”
那么事情的结果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在这位懒惰的大少爷的嬉皮笑脸跟软磨硬泡下,她总会忍不住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不论是合理的不合理的,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叶婷站起身说“那你要什么口味的雪糕”的两分钟后,事情就发展为“我好像有点饿”“帮我带杯奶茶”“还有热狗、鱼板、薯片~”,结果就是叶婷带着全班二十几份点餐单踉踉跄跄地奔往小卖部。
叶婷走后,高晨转过头来拿过杨宇的作业本抄了起来,一边抄还一边嘟囔着“难啊,好难啊,这是什么啊,天书啊,外星文字啊”,然后在做到最后一题的时候,杨宇的本上不知道为什么空着了,高晨扫了一眼题目然后就在自己的本上写下了答案。
“其实我觉得很奇怪。”对面的杨宇在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开口说起了话,他用那总是那么平静的眼睛看着高晨说,“我很奇怪为什么上次考试的时候,给你抄的人才考了132分,你却考到了满分。”
“可是考到满分之后的下一科,你却交了白卷。我在想,有什么是你不能表现得优秀的原因么。”
杨宇停了很久,笔尖虚无地在黎露的作业本上画了好几个来回,然后抬起头,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朝一直没有作出回应的高晨说道:
“你也有吗,想要保护的东西。”
歌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声音,黎露拿起MP3,才发现是没电了。她合上了书本,揉了揉有点发涩的眼睛,然后抬起了头。
萧澈感到有人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一侧过头去就看到了黎露托着一边腮的笑脸。
“在看什么呢?”她微笑着问自己。
叶婷在终于买齐所有东西之后回到了教室,一回去就被一大帮人哄抢,抢得她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终于抢完了,叶婷拿着剩下的东西往教室里面走过去,笑着朝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四人叫了一声。
“喂!”
四个人同时转过了头,视线由最初的愣怔慢慢转化成一个笑容。
“噢,外卖妞来了”“我的那份呢?”“什么你的明明是我的”“是你个头!竟然用抢的!”“快看看高晨的破吃相,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
“…………”
——后来,在一部我们再也无法共同观赏的电影里,在困苦的生活里近乎不可思议地坚持了下来的父亲,在看得到广阔天空的天台上对年幼的儿子这样说道。
——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如果你有梦想,就要去捍卫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光芒。跟当年的我们一模一样。
——你说,那个时候竭尽全力想要保护最重要的东西的我们,肯定像个白痴一样吧。
——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白痴。
——喂,黎露。
——现在的我,还能再叫一次你的名字吗?
春天过后,季节慢慢进入了夏季,在越来越充沛的雨水的洗刷下,城市呈现出一种鲜明的美好的颜色。在进入下学期之后,班里开始高频率地讨论起了文理分科的事情,可是依高晨的说法,那还是半年之后的事情呢,何必这么早考虑,叶婷也觉得是这样。而月考依然每个月都有,每次考完都能发现到自己各科的不足,有些不会的问题拿去请教杨宇,他总能用最简单易明的方法教懂她。未来虽然依然有些艰难,但感觉只要慢慢努力就能逐步前进。
4月27日,最近一次月考的排名前进了两名,天气难得放睛,空气在强烈的阳光下也终于没那么潮湿,五一假期快要来临,放足七天,跟黎露相约要出去逛街,想要买一件漂亮的新衣服,长了的刘海也想要修剪一下,为此讨论了整节自习课。
然后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