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是从半夜开始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一会儿又开始,停一会儿又开始,持续到深夜四点多钟才慢慢静下来。哭声的来源是父亲跟继母的小孩,出生到现在快一个月,名字叫黎露娜。
黎露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父亲起这么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装作一家人的样子又有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不可能。
夜越来越深,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黎露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传来无休止的哭声,慢慢地捂紧了耳朵。
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成了白天跟黑夜。
看不见未来的白天,跟听不见希望的黑夜。
只有梦想是唯一可以捉住的东西。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跟他们约好了晚上11点钟在世纪广场见,一起倒数迎新年,所以吃完晚饭之后黎露就开始准备起了要穿的衣服跟要带的东西。
家里依旧很吵,小孩子的哭声,碗盘碰撞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黎露听见那个被称做“阿姨”的女人正在不停地叨叨着什么。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会太过去在意。
收拾好东西之后,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黎露打算先看下书,等时间差不多再出门,却发现那本新闻学理论的书不见了,那是记了最多笔记,花最多心血,非常重要的一本书,黎露立刻就急了起来,冲着客厅方向喊道:“爸,你有没有看见我很厚很大的那本书,蓝色封皮的。”可声音很快淹没在琐碎的杂音当中,黎露察觉到在这个家里她无法指望任何人,于是就急急忙忙地自己翻找了起来。
书最后是在脏衣篮里找到的,蓝色封皮六百多页厚的新闻学理论,放在装满从小孩身上换下来的充满了腥臊味衣裤脏衣篮里,黎露拿出来的时候,内页有大部分已经沾上了稀黄色的液体,记着笔记的地方,墨水好多处化了开来,模糊成一片,她拿着书愣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把书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
勉强算洗干净之后,就要赶紧地吹干,不然到时内页粘在一起,就没得救了,于是在洗完之后,黎露就拿着吹风机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吹干,机器运转的呼呼声顿时掩盖了家里发出的一切烦人的声音,直到十分钟后父亲愤怒地推开门然后打掉了黎露手上的吹风机。
“你没事吹什么吹!吹这么久,还嫌不够烦吗!你知不知道你阿姨现在坐月子,身体不好禁不起吵的!我刚好不容易才哄好一点你妹妹,现在又被你吵到哭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是不是要搞到家无宁日你就高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体谅一下爸爸吗?养你这么多年,除了搞破坏烦我心你就什么好事也没做过,你什么时候才长大!什么时候才懂事啊?啊?!你……”
黎露没有说话,掉在地上的吹风机依旧发出呼呼的声音,跟父亲吼叫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突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包包往门外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的父亲一直嚷嚷着:“你倒来发我脾气!走啊,你妈不是很厉害吗?你滚回你妈那儿啊,有种就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下了好几天的雪在街道上积成深深浅浅的样子,晚饭过后,很多人都出来逛街游玩,有些跟情人,有些跟朋友,有些跟家人,虽然天气冷得像用刀子在脸上刮,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脸上,都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神情,在冬天寒冷的风里,微微地发着光。
黎露是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忘记戴围巾的,于是缩着脖子匆忙钻进了就近的地铁站,地铁站里也很多人,尤其是世纪广场站,大概大家都想来这边倒数吧。下了站之后,黎露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外面又冷,于是就坐在站台里的银色长椅上。三分钟一趟的地铁开过来又开过去,无数的脚步跟笑声在自己面前来了又去,上演着一出出与自己无关的美丽人生,直到一双脚停在了自己面前。
黎露抬起头看见杨宇的时候,她愣了一秒,然后一如往常地,特别简单地笑了起来:“嗨。”
【叁】
高晨走进萧澈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是黑的,好像没有人一样。他摸着黑走到了萧澈的房间,按一下墙边的按钮开了灯,再按一下又关掉。
躺在窗台边睡着了的萧澈在光线一明一暗的刺激下缓缓地打开了眼皮,然后就看见高晨挂在门边的温暖的笑容。
“走吧。”
【肆】
元旦倒数日的晚上,晚饭之后父母就一个劲地说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大了一岁又要怎样怎样啦”之类的话题,通常遇到这些唠唠叨叨的话题叶婷都是顺从地“嗯嗯嗯”表示认同,因为只有这样,父母才不会借题发挥地说教更久。但今天晚上,叶婷明显有些急躁,早早就打断了父母的说教,谎称身体不舒服回房睡觉,原因是今晚约好了要跟黎露他们一起倒数,更重要的是,要瞒着父母溜出去倒数完再溜回来,因为照他们那种古板又严厉的性格,平时要跟朋友出去逛街或者去哪个同学家里住一下都不允许,这么晚要去这么多人的地方如果事先问他们的话,想出门那就是“不可能”、“做梦没那么早”、“快死心吧”。所以只有偷偷溜出去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好像连那个办法也不能实现了。挂钟显示十点半的时候,父母依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偶尔传来一两声笑声。叶婷猫下身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光洁的地砖上折出客厅里清晰的倒影,却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分针秒针一点一点地走动着,直到时针指向11点的时候。
叶婷瘫坐在门边,额头抵在膝盖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地不自由,而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天空是高远的蓝色,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温暖,梦想离得那么近,触手可及一样。
可现实却是爱与言语的牢笼,功利与名次的深渊。许多次站在镜子前,却看不见自己,好像被什么隔住了,世界发展出奇怪的角度,必须把微薄的愿望扭曲、折叠才能通过,她不是感到悲伤。只是无法理解。
十一点过十分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好像是父亲要去弄个宵夜什么的,进了厨房,母亲说着“你不会弄的啦,又弄得一团乱的啦”跟着进了厨房。叶婷猛地挺直了身,她慢慢地扭开门把,客厅没有人,厨房里传来低低的吵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边,轻轻地打开,走出去,再关上……
“谁?!”
不知道什么缘故走出客厅的母亲看到了半掩着的门,惊诧之下厉声叫了一句。叶婷却惊得停住了动作,脑中一片空白,然后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就往楼下狂奔而去。
——你也一起来吗。
在寒风凛凛的屋外,白色的雪覆盖了一整条街道,在整个城市的黑夜里,就像一条闪着白光的缎带。叶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冻得手脚都结冰的寒天雪地中奔跑的了,天空是梦境一样的深蓝色,黑夜的穹顶在离自己无穷远的地方,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好像听不见一样,整个世界都摇撼着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的《Akage no Kelly》,自由的声音,连呼吸的空气也是自由的声音,美好得一塌糊涂。
到了世纪广场站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人特别多,多得堵住了地铁的出口。叶婷以前从没来过元旦倒数,只是在隔天的报纸上看到某某广场聚了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人参与倒数。二十万或者三十万这些数字,从来没有觉得它有多么庞大,直到今天站在地铁的出站口跟好像看不到尽头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时候,才惊觉到倒数夜的可怕。
不要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算没过也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当中找出他们来,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流的方向进了广场。而广场四周包括临近几条街已经被封锁了,十几辆警车驶过来,外围到处都是警察在维持着秩序。叶婷刚拿出手机想打给黎露就掉到了地上,人太多,三两下就被无数双脚踢得无影无踪,她急得直大声叫“我的手机”,可没有人听见,整个人像陷进人海里,哪里都是死路,哪里都走不出去,正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被两条手臂圈住了脖子,侧过去就看见了黎露的脸。
“我跟他们走散了。哈哈。”
离最后一分钟倒数还有十四分的时候,超大的电子屏幕以毫秒为单位飞速地变换着数字,黎露爬上了中央的石像上高声尖叫着三个男生的名字,而警察就在外围朝她一边狂吹哨子一边挤过来。然后在离倒数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她跳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叶婷、的手往一个方向挤过去。早已被众人的体味香水味食物味等乱七八糟的味道熏得七荤八素的叶婷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在人埋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记得黎露把自己拽到众人身边的时候,电子屏幕倒数到最后一分钟,身边的人都齐声地喊了起来,而黎露在喘了几口气之后抬起头笑得特别放肆地对着其余四个人说:“欸,我们许个愿吧。”
——生日、中秋、端午、元宵、重阳、春节、元旦或者看见流星。
“5——”
——我曾经许下过大大小小的,重要不重要的,无数的愿望。
“4——”
——当然,绝大部分的愿望都不会实现。事实上,我知道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
“3——”
——因为愿望总是太过美好的,太过美好的东西总归是不现实的。
“2——”
——所以许愿祈祷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种事。
“1——”
——但这一刻,我觉得梦想是可以成真的。
城市最大的世纪广场上,巨大的电子荧幕映出了“新年快乐”的字样,将近二十万人在崭新的一年里齐声欢呼,跟情人在一起,跟亲人在一起,跟朋友在一起,远处的湖潭上放起了盛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广场上一架直升机实时转播着倒数的盛况,于是城市里的几百万人,在这一刻,在电视机前,在阳台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百货公司的电视橱窗外,无数的人在这个时刻,拥抱着身边重要的人,而感到由衷地幸福。
——我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一直一直。
——一直在彼此身边。
满天的烟火与满城的欢呼。
而在遥远的黑暗里,一部手机在角落里无声地震动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着微蓝色的光。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