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没做,我看到的,他只是要去帮她盖被子而已,我看是她去勾引他不成又胡说八道,几岁的小孩就学会撒这样的谎,以后还得了!
——你什么都别说了,你实在太令我伤心了!
逐渐靠近的声音。
很吵。很吵。
——为什么不相信我?
震耳欲聋的寂静。
车声。人声。
望不到尽头的城市。
拖鞋里进了沙石。路人侧转过头,视线里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
——对不起,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
黑夜里的风声。
广告牌上漂亮的灯光,一切都很美。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妈想问你你家的电话,她说……你也是时候该回家了吧?
——让我爸载你回去吧。
——好的,谢谢。
看过烟火吗,在路上,一瞬间照亮天空的光芒。很漂亮。
所有人都仰起头,所有人都在笑。
你看,你看。
——你还回来干什么。
你看。
“黎露?”
睁开眼睛的时候大概还在深夜,走廊的灯远远地开着,面前的人隔住了光线,深藏在黑暗里的容貌像一个冰冷的沼泽。
地狱么。
马上撇开脑子里多余的名词,她朝他笑了笑:“怎么了?”
“你在叫。”他淡淡地说,“皱着眉头,流了很多汗。噩梦?”
“……啊,梦见被鬼追啊,吓死我了。”她笑了笑,“没事了你去睡吧。”
“哦。”他直起身来,转过去消失在光线的另一边。
她微笑着看他关上房间的门,然后拉高被子蒙住了头。
又开了一晚上空调,早上起来的时候脑袋有点迷糊,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被拉住了手,下一秒另一只手直接朝他的额头探过去。
“你的手好凉,可是额头好烫,病了?”
“哦。”他想了想,“没事的。”
“哦什么哦,没事你个头。”马上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倒水找药,幸好他家里别的什么没有,药倒是很全的,于是二三分钟后她把感冒药跟水递到他面前,然后看着他吃下去,“好了。”说着把他推回房间,“睡觉吧。”
仍然睁开的眼睛落在黑白色的被单里,然后慢慢地闭了下去。
生病时候的睡眠总是迷糊而混乱的,肉身沉重地落在现实,灵魂却游离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很久没有想起的人,很久没有想起的事,很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城市是无数条错落交缠的线,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线,窗台上排列间隔的护栏铁丝,锈黑色的防盗网割裂天空,像一个牢笼把谁包围,从过去到现在,眼睛所看到的风景,遗忘在哪里,变成了一个透不过气来的浮游般的梦境。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额头上搁着一条微凉的湿毛巾,侧过一点视线,女生趴在床边睡着了,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条替换的毛巾,毛巾连着手指浅浅地浸在旁边的冰水盆里,淡金色的光线斜下来照亮了头发尾端。
就忘记了刚才做过的梦。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星期,离开学还有十天左右。
黎露帮忙着归类好前一天被翻乱的书。
“在这里打工可真是自由啊~”
萧澈抬起头。
“你看,又没有人管,又有很多书看,就算偷懒也没关系。”
“不行的,老板每天都有来看。”他摇了摇头。“哪里来的老板?!”她有点惊讶,于是萧澈向她描述了一下老板的长相,“就是那个大叔吗?我还以为他是无业游民同好会会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无所事事跟无所事事呢。”
“什么是无业游民同好会?”
“噢,这是一个研究如何活得更像蚯蚓跟蝼蛄的协会。”
“四十几岁正当盛年的小伙子也要叫大叔吗?”
“四十几岁已经是哪门子的小伙子了,罗生门吗……”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转过头去看才看到站在门边的老板大叔,“啊……其实……你好,我的名字叫顾客。”说着就想朝门外走。
“等一下……你是小澈的朋友吧?”
“呃……”
虽然认识的方式有点失礼于人的感觉,但再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人就算是大叔,也是一个很好玩的大叔。
“终于有一个女生为这个闷到鸟都要叫的店里带来一些生气了,他日复一日寡言少语地在我这里打工,看到他幽异而且没有女朋友的目光,我时常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请了一只鬼回来打工。”
“那可是天生就长这样的呢。”黎露同情地拍了拍大叔的肩膀。
“说得也是,我从来都没有看过他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这叫面瘫,说实话,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哑巴,当他开口的时候吓死我了。By the way,你知道他有摆弄动物尸体的趣味吗……”
萧澈站在一边听着两个人在那边为自己加上许多纯粹造谣的特征,摇了摇头,然后走回柜台那边去,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像忘年交一样了。
“好!等下我去拿给你填下资料。”大叔说完就蹦到里头去了。
“嗯。”黎露看到萧澈走过来,立刻眉开眼笑,“澈澈~我被雇用啦。”
萧澈愣了愣。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称呼?
“有差不多十个人吧。”大叔把一本册子递过去,“在我这里兼差的人多数都是学生啦,看他们什么时候有空预先说好就来,你按前面的格式填就可以了。”
“提前多久?”黎露拿过来翻。
“两天吧。”
“噢。”眼睛掠过一个个人名,突然停了下来,“嗯?”
从西饼店走出来的时候是中午,太阳很猛,里外的温差让人感觉一下子进了蒸笼里。
今天没有跟萧澈去书店,他站在门口,有点疑惑地望向她。
“路上小心点。”她朝他笑着。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黎露边走边看,然后在一间精品店停下了脚步。
“不进来看看?”店主看见她一直站在门前,就朝她微笑着说。
“嗯,”黎露走进来,指着橱窗的一点,“很特别的项链,这是什么图案?星形?”
“这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族的古文字,意思是‘最初的名字’,很像星星跟什么重叠一样吧?”
“最初的名字?”
“啊,还有一段故事呢。说是一个很狡猾的靠欺骗人为生的女人,她每去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有一个新的名字,见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名字配不同的性格,可是她一直在找一个名字,一个在她孩提时代就在用的最初的名字。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在她还是她自己的时候的那个名字,可是叫她那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
“没了?”
“没了。”
“奇怪的故事。”
店主笑了笑,“像这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多少是有点奇怪的。”
“她为什么要找到自己最初的名字呢?”
“嗯……这个嘛,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啦,也只有那个女人自己才知道了。可是重复了这个故事这么多次,我也多多少少有感觉到一点……她大概是个活得很累的女人吧。”店主的眼光飘向橱窗外面,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天气又热,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装潢得漂亮剔透的精品店内光华流转。
“她大概是个活得很累的女人吧。”
“活得很累,所以一直在找可以回去的地方。”
下午回去的时候手上提着三个大塑料袋外加一个蛋糕,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于是赶快准备起来,洗菜腌肉调酱汁,忙忙碌碌一大轮,直到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配套的蜡烛纸盘也放在桌上之后忽然发现没有了打火机,黎露愣了愣,匆匆把微波调好时间然后满屋子地找起了打火机。
说是满屋子,其实也就是几个能装东西的柜子或是抽屉,萧澈家里很简单,无论从布置家具还是各方面来说,所以她很快就把每个抽屉都翻了三遍以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找了一大堆,不过没有打火机。黎露懊恼地停下了手,正准备下楼去买个打火机,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杂物的地方,很乱的,不能住人。]
在杂物房里?
黎露这么想着,然后走了过去。
银色的旋转门把。
她伸出了手。
“你想干什么?”
刚刚触到门把的手顿了顿,黎露侧过头来看着萧澈,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啊……我在找打火机,哪里都找不到就想说来杂物房看看咯。”
“哦。”他点了点头,然后从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这里。”把打火机放到她手上,“要来做什么?”
“啊对!不能让你看到!”黎露这时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去!等一下!不要偷看!”窸窸窣窣了好一会儿,“好了,转过来。”
萧澈依言转过身去,离得太近,眼睛差点被一个小盒子撞到。
“礼物。”黎露笑着说,“昨天看员工资料,7月22号……你生日对吧?虽然稍微过了二十几天吧……不过生日快乐。”
萧澈本能地接过那个盒子,有些诧异,因为从很多年前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这些年过去,没有人记起,连自己也忘记了,便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庆祝的必要。
“我帮你戴起来?”面前的女生笑着问。
“啊……”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明确的态度,对方就伸手拉低了自己的脖子,在低下去的视线里能够看到女生的后颈,放下来的头发,缠绕在鼻间是只属于女生的味道,对方的声音不大,轻静地在耳边响起。
“其实这条项链还有一个名字。”
“叫‘最初的名字’。”
“所以不准摘下来。”
说完之后项链也戴上去了,萧澈有点愣然地望着她,不知道“项链有一个名字”跟“不准摘下来”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但对方也没有再解释,转身小跑着就从厨房里端出一大堆饭菜,据说有烤牛仔骨、肉丝茄子、糖酸鱼、韭丝炒蛋等等,中间是一个很普通的巧克力忌廉蛋糕,用巧克力牌子写着“生日快乐”,上面一排是自己的名字,黎露一边插蜡烛一边问“要多少支?16?17?18?”。萧澈站在两步外开的地方,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照出满桌蹩脚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饭菜,跟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蛋糕。
但那是什么呢?
生日的时候有人买好蛋糕做好饭菜跟你庆祝。
回家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家里等你。
病了的时候有人在身边陪着你、关心你、照顾你。
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最平常的场景,但是如果可以定义的话,如果可以奢想,如果可以相信,如果可以的话,那会是什么呢?
萧澈慢慢地走过去,把手上空的礼物盒放进口袋,脖子上的项链随着动作微微往前倾。
可以是,一个家……吗?
一个温暖的……家。
一些……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如果存在的话,会是像这样子的吗。
“17支。”他低声地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一个家。]
萧澈熟练地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把垃圾装进塑料袋里,看了一眼躺倒在沙发上的黎露,把客厅的灯调弱了一点,然后就打开门下楼倒垃圾去了。
住宅区的夜晚,车子无法驶过的人行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道路旁边开着暖黄色的街灯,有些不知是飞蛾还是什么的虫子围绕着灯光转个不停,萧澈穿着一套黑色的衬衫长裤,脚上一双拖鞋就走下去,把垃圾放到指定回收的地方之后转过身来准备上楼,却被一个人挡住了,来人穿着一件温暖的白色棉T,简单的长裤白球鞋,脸上挂着柔软温文的笑容。
杨宇说:“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肆】
叶婷站在高晨的房间外面,大概是隔音的效果很好,从这里听不见房里的声音,刚才冰凉的触感还留在手上,高晨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钱放在桌面上就按电梯上楼。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虽然马上问了一句“怎么了”,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跟自己说。
视线里看到他握成拳状的手,面部表情有点僵硬,好像正在隐忍些什么,他一个人忍着,从楼下到楼上,关上了房门,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站在房间外面,手放在深棕色的门板上。
不止一次地想过,在里面的那个人,拥有笑起来很明媚的笑容,他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友好,他跟谁都玩得来,他身边有很多新的旧的称为朋友的人,所以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说,自己也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员。
是那些他会跟他们玩、跟他们说笑、甚至对他们温柔,但却永远不会跟他们说任何关于自己的事,不会把弱点暴露出来,也不会让他们走进自己的世界的那些人当中的一员。
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人,自己对他而言。
再见到他已经是晚上,他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去哪里吃东西,对于刚才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提。
“去哪里吃东西好?”他歪着头问。
要问么。
“你定吧。”
“啊~我不知道啊,每一间都很好吃的样子的说……”
能问么。
“是吗……”
“是啊,我想去这间,也想去这间……有了!去完这间再去这间!”
有资格问么。
你喜欢的人是黎露,你重要的朋友是萧澈,那么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伴是么?
这句话。
“我想说……既然他们都走了,那我们明天也准备要回去了是么?”
早晨的光照进布置得精致舒服的房间里,叶婷换了好几套衣服才终于决定下来,穿上一条连身的碎花洋装走出房门。
“既然他们都走了,那我们明天也准备要回去了是么?”
高晨侧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回去?来都来了,不过车子不知道为什么坏了,要修不知道多少天……对了,明天你想去什么地方玩?这里有很多游玩点哪!”说着拉着她的手让她看一大沓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宣传单,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着哪里比较好玩,手里拿着一支鲔鱼手卷,脸上是眉飞色舞的快乐表情,声音依然是轻快又带点调侃的语调,一如既往的高晨。
那些纠纠缠缠的心思,那些说不出口也问不出来的话,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被他一个笑容带了过去,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如果他就在面前的话,如果他朝自己笑,如果他对自己温柔,如果可以陪着他一起做些什么事情,就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成为对他而言特别的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改变不了的事情,有很多改变不了的人,如果这是一部小说的话,女主角大概会用激烈的方法寻求答案,会做很多事,直到得到圆满的结局。但生活不是小说,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没有办法活得这么勇敢,这么执着,有一些事每一天都有,有一些事每一天都知道,像是有人欺负弱小,像是表面上是死党的人却在背后中伤朋友,像是几乎每一天都要冷嘲热讽的母亲,像是怎么学也是这么差劲的学业,像是只能不断去迎合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的平凡的自己,有很多知道但却改变不了的事情,有很多就算希望但也无法如愿的事情。
而她只是一个当他指着一张宣传海报说“不如明天去游乐园吧好久没去过啦”的时候会欣然笑起来说“好啊”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尽自己所有努力精心打扮好出去的人。
高晨提早在楼下等着,下楼的时候脑袋里被一大堆像“头发好像乱了”“这件衣服会不会太老土了”“是不是应该涂个唇膏”“黑眼圈出来了怎么办”之类的想法充满着,虽然跟高晨认识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两个人待在一起,去游乐园这种看起来仿佛是一个约会的地方。
叶婷在电梯里东弄西弄整理了很久才走出来,远远地看到他站在那里,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街道。车流。走在他旁边,能够感觉到别人看过来的视线,有些人走在路上是这样的,路人会不自觉地望过去一眼,甚至走过了还要回过头去再望一眼,这样易于发现的明显的存在。感觉到这样的视线,叶婷不自然地低斜下视线。从来没有发觉跟他单独走在一起会有这样的压力,以前都是四五个人一起出来,走的时候在黎露旁边,大家都是女生,一起说说笑笑,自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可能。可跟他单独走在一起,不自觉就会想很多,想在别人眼里他跟她像是什么关系,又想那么多女生喜欢他,他跟那么多女生在一起过,如果不是因为同一个班,又是黎露的朋友,他会这样跟自己出来吗,他心里……会看得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