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别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可能只有自己才会这么觉得吧，别的女生总是大方自然，不论跟谁都能平常地说笑，拥有着骄傲跟自信，所以看起来特别优秀美好的样子，肯定谁也不会像自己一样畏首畏尾又不够大方，只是走在他身边，也只能不断地感觉到自己的糟糕、没用，跟如梗在喉的……自卑。
这些缠缠绕绕的少女心思高晨自然是感觉不到的，在他性格的某一部分里，已经习惯了对很多事不再想太多，不再在乎，也不再投入，每件事都要认真上心，每个人都要真心对待，这种累死人的勾当不适合他，他只想每天都有开心的事，每天都舒舒服服风平浪静，每天都有很多人陪他玩陪他聊天陪他一起笑，然后什么都不改变地日子就哗啦哗啦地过去就够了。
走到汽车站搭车，下了车再走一段路才到达要去的游乐场。
“你先在这边排队，我去那里买点饮料，要喝点什么？”高晨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回复。
“嗯……橙汁吧。”
“OK.”
说完就转过身走向附近的超商，因为是节假日的关系，游乐园售票处面前排了一条长龙，等到高晨从超商回来的时候队伍也只是往前前进了一点点，接过他递过来冰凉的饮料，八月的太阳依旧毒辣，瓶身上凝出大量水珠，渗进指缝里。
“……好晒。”因为找不到话题，易拉罐在手里转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句话。
“是啊。”他自然地低下头来笑，“那你站进我的阴影里面好啦。”
“嗯？”女生愕然地抬起头，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时间，影子呈一个角度地倾斜过来，完整地复制了他的轮廓衣角动作，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被阳光拉长了的影子，落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里，他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伸出了一只手，像黑色的翅膀，包裹着看不清面目的温柔。
“这里没那么晒。”他说。
站得很近，影子跟影子重叠的话，会站得很近。灼热的日光在一瞬间消失，留下来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衣服上柔顺剂味道的距离，像一个拥抱的姿势，又比拥抱多了一点距离，这个距离里面没有风，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像一块高密度的玻璃板，她仰起头透过一块洒满了阳光的玻璃板看他，一个穿着雪白衣衫扬着黑色翅膀的少年，她看见自己的心里伸出了一只手，充满悲伤地落在了他略带金棕色的头发上。
然而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视线往旁边没人的地方移过了一点，而面前的少年只是浑然不觉地继续着他的话题。
“下学期就分班了吧。”
“嗯。”
“你真的填了文科？”
“嗯。”
“那就跟黎露一样。”
“……嗯。”
“会分到同一个班吗？”
“不知道呢，不是还没公布么。”
“也是。”
“那你呢？”
“我还是选理科啊，跟萧澈一个班。”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的。”
“那……”
那我们还是会每天中午聚在一起，节假日再一起出来玩，像你之前说的一样吧？
“嗯，那我们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高晨静静地说。
排了很久队才买到票进场，新建的游乐场里有所有游乐场都固有的东西，过山车、摩天轮、海盗船、跳楼机、卖着小玩意的摊档、装满雪糕和汽水的推车跟到处都有的人。高晨拉着她去玩过山车，有两个巨大圆圈跟曲折回转的轨道，坐的是前排的位置，风一秒都不停地朝身上打来，把她拉扯翻转颠倒，整个人像随时要被抛出去，那种感觉大概是恐怖的吧，以至于周遭的人一直在不停地尖叫，但叶婷没有尖叫，因为黎露曾经跟她说过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她们像平常一样亲密地坐在顶楼的塔台上聊天，女生间的聊天总是天马行空，不知道为什么聊到游乐场，黎露就说每一次到游乐场玩像过山车海盗船这种以离心力为卖点的游戏的时候，她都习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任由笨重的机械把自己抛来抛去，看着视线里的天空变换着颜色跟距离，手松开旁边的扶栏放在压在腹部的安全带上。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这么想，如果现在解开安全带的话，就能够飞起来了吧。”她边说还边用手轻轻比画着，“这样飞起来。”
叶婷怔怔地望着黎露，没有说话。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幅景象总是出现在她面前，有时在上课的时候，有时在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有时在晚上睡觉关了灯，房间里变得一片漆黑的时候，甚至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在餐桌上边吃饭边听着母亲说话的时候，这幅景象就会出现在眼前，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梦境，更类似于一种幻觉，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然后被大片大片的红色所侵占，一艘巨大的海盗船像一座孤岛立在血红的天幕里，一个少女独自一人坐在里面，她的头发很长，风吹起来模糊了她的面目，只剩下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跟紧紧闭着的嘴唇，海盗船慢慢地朝天空摇晃过去，景象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人声，没有风声，就像一部老旧的默片一样寂静，视镜机投放着扶摇斑驳的画面，视线里的天空随着摇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刺眼的阳光像烧红了的铁烙在眼睛里，毫无预兆地，少女解开了缠在身上的安全带，一瞬间，绚烂的光充满了天空的断层，叶婷看着她被激烈地抛起来，身体变成一个向下的弧度，朝着那片世间最灼烈的光芒，做出了触目惊心的拥抱的姿势。
叶婷觉得这肯定是止痛药吃太多才会造成的幻觉，而事实是，在她停止了吃止痛药之后，这种幻觉也随之消失了，直到今天，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天空在不断地翻转着，撕裂般的风刮过她的双眼，她没有尖叫，没有。她只是紧紧地抓着扶栏，不知道什么原因地，也不知道对着谁，说了一句话，风太大了，尖叫声充满了每一个人的耳畔，没有人听到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朝向哪里的语言，在晃荡的天空里，也没有落下去的地方。她问。
为什么。
那天他们在游乐场里待了很久很久，玩了很多项目，十层的跳楼机，幼稚的碰碰车，坐过摩天轮，买过雪糕一齐吃，去过鬼屋，害怕的时候，高晨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一对情侣一样。后来太阳下山了，游乐场的广播里传来了即将闭园请还在园内的人尽快离开的通知，于是他们走往了回程的路上，叶婷看着走在身边的高晨，他体贴地放慢了脚步，就着她的步伐来走，叶婷想，他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不像有些人，那样风风火火，又漫不经心，总是自顾自地往前，从来不管别人追不追得上，不管跟在后面的人追得有多么辛苦，就像黎露，回想起跟黎露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她都是在前面，她率先爬上最高那栋楼，她问自己要不要一起逃课问完就转身走了，她跟老师拍完桌子吵完架给了自己一个“走！”的眼神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连迷路的时候，她也是要走在前面的，她是这样猛烈的女生，留下一个背影，就不会回头，你想留在她的世界，就必须要拼命地追上去，她就是这样走着自己的路，潇洒又果断，亦是这样自私又恶劣。
而高晨是不一样的，他会放慢脚步，告诉你他就在你身边，这样温柔，这样美好，他就在自己身边，不用再追逐了。
叶婷看着高晨，在平静的夕阳里，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特别温暖的光芒。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他们一直在这个发展中的小城镇里四处游玩，去一些仿佛哪里都会有的山山水水寺寺庙庙的景点，买当地的特产，逛那些列入保护区的精品店林立的古街道，看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女歌舞，吃很多特色小食，有一些明明看到名字也不会读的，发现了高晨原来懂很多东西，什么古董的真假辨别，各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一个看起来十分丑怪的面具，他却能知道它的意义跟里面包含的动人的传奇故事。除此之外，他还会弹钢琴，发现这件事令叶婷非常吃惊，因为他从来没说过自己会弹钢琴，也从来没在学校里弹过，班里拟定艺术节的表演项目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大声地问“有没有人会弹奏什么乐器啊”，他也并没有回应。
但却弹得这样好。
叶婷在经过一间小型的乐器行的时候正有人在里面弹奏着最简单的小奏鸣曲，让她想起了以前自己练琴的时光，于是忍不住走了进去，店主很热情地跟她介绍，还叫她尽管试弹没关系，叶婷自知琴艺差劲当然是不肯弹的，却被一直缠住，心里有点后悔走进来，正想快点出去的时候，一起进来的高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琴边，一连串的音色自他手中流淌开来。
婉转、流畅、美好、悦耳……用什么来形容才好，他的指法是这样纯熟，音调从平和到急进再到平和，中间停顿、开始、停顿做得如此完美几乎没有痕迹，就像流水循着平滑的线过去那样顺畅而富有感情，一首《致爱丽丝》在他的指下如同一场缠绵的恋爱。
她怔怔地看着他，感觉自己是这样喜欢他，越是与他相处多一天，就越是喜欢他多一分，他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他的温柔，他的笑容，他的博识，他展露在自己面前显而易见的才华，远远掩过了那些所谓的黑暗。她早已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洞穴里，每一条路都只能兜回来，看到自己对他卑微而难堪的爱。
像我这样糟糕的人，像你那样美好的人。
说不出口，内心却没有停止过希冀地，期望奇迹的发生。
第六天一大清早起来，街道上已经有人开始在摆放扎好的柴火堆，准备迎接第二天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个节日原本是他们的目的地，它站立在一场场口耳相传当中，它的疯狂与热浪席卷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约定好要五个人一起来到这里，掩盖了各自的故事与目的，叶婷不知道，他们当年这场单纯的出行，其实是一场出逃，面对着如此寻常又茫然的未来，年少的人们，他们用一个姿势相互依靠同行，像围着篝火牵起彼此的手的人们一样，寻求这个始终有着苦难的世界里一些微薄的温暖。
他们确实寻到了。那些温暖，落在他们的说笑里，落在他们的一个动作里，落在照耀在他们身上的阳光里，落在所有同行过的路里，落在那些一齐存在过的时间里。
他们确实寻到了，建立在一条友谊的桥上，那些从未说出来，却如此心心相向的温暖。他们确实寻到了，正如他们总有一天会失去一样地切实。
叶婷从小贩手里接过捆成一束的细长的柴枝，然后把它的前端伸进立在街上的火束上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