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袋子放进房间里,然后开窗来通风,她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走进来。
“抱歉啊,这样真是打扰你了……本来还想找个网吧睡一晚的,结果到处都是未成年禁入,认识的黑网吧那一带都被封了,倒霉。”她笑着对他说,然后看着这个布置得很简洁的房间,“这你房间?比我的房间打扫十次……”
“你睡这里。”他打断她。
“啊不用,我睡客厅就行了。”说着拿过他手上的袋子放回客厅里,然后再继续转进屋里,也不理他坚持要自己睡里面,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怎么擅长言辞的人,被她绕了几句“你为什么要我睡你的床”“你想对纯洁的我做什么”就好像变成他要图谋不轨似的,于是就算了,只好在衣柜里拿出被子枕头出客厅。“喂,这间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指着另一间的房门。
“嗯?”他转过头来,“放杂物的地方,很乱的,不能住人。”他很淡地说完,然后站在那里,隔了很久“……你饿不饿。”
“嗯?”已经在收拾东西的黎露听到马上转过头来,“其实有点!”
“等一下。”他说着走到了厨房,开始翻起了东西,黎露也好奇地跟了进去,用很神奇的眼光看着他在厨房里翻翻弄弄,还很有模有样的样子。
“你会做饭?”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我以为你只会玩动物的尸体。”
“……”被她对自己的印象呛了一下,萧澈哑然失笑起来。
“……你还会笑?我以为你是纯天然的面瘫儿!”
“……别闹。”他说着,也没有落下手上的功夫,十几分钟之后就把一盘东西做好了,“番茄酱核桃鸡蛋炒面,出去几天冰箱里也没有新鲜的东西……”
“好吃!”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狼吞虎咽的女人打断了,“虽然是很诡异的搭配,但竟然意外地好吃!你真的会做饭啊?”
萧澈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动手收拾着厨台上的东西。
“你还会做什么东西?鱼会做吗?海鲜?刺身?”
“……刺身不会,其他基本上……”
“好好啊,”她笑得眉眼弯弯两眼都是神奇的光,“你竟然是男的竟然还会做饭,我娶你回家好不好?”
正在开冰箱的手顿了一下,背对着餐台,屋里是淡淡的白光,客厅阳台吹进来的风是有点暖的。
然后就过了一个星期。
白天会被透过窗纱的阳光刺醒,即使已经接近夏末,但天还是亮得很早,通常是六点不到天就大亮了,七点多的时候会听到闹铃声,打开水龙头的声音,然后萧澈会走出厅来。
黎露蒙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萧澈做早餐,好像在很专注地看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似的。其实很多时候她只是自得其乐地在想“哇,手好白”,“哇,好香”,“哇,摆得好漂亮”。
钢跟瓷器碰撞出叮叮的声音,落在桌面上。
阳光很好。好得可以眯起眼睛。
空气很清,有窗外树木的香味。
被子很软,有洗晒后的暖暖的味道。
只是一些简单的东西,简单到像一眼就看到底的清水,没有气味,并不复杂。
却很安心。
吃完早饭之后萧澈就会出门,一出门就到入夜的时间才回来,第一天黎露没有问他去了哪里,第二天就直接跟着他出门了,纯粹因为好奇。
“你要去哪里?”跟着走过几条街之后,她叼着刚刚从小店买回来的冰棍,一边看着旁边的店铺一边问。
“东莱街。”说话间习惯性地去看对方的脸,却撞进了她毫无掩饰的双眼里,心里突然一阵紧张,他低下了头,侧过脸去。
“干吗?”
“打、打、打、打、打……工。”
再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东莱街,是一条很老城区风格的街,低矮的楼房,总有坑洞裂缝跟碎石的路,几间杂货店跟小吃铺,中间夹杂了间不知道是卖五金还是卖私烟的五金行,报纸摊几乎摆到出路边,街中还有一片蛮大的菜市,沿着上菜市的台阶直到路面的四分一都是交不起摊位租金的地摊贩子,一杆手臂粗的竹棍侧放在篮子的一边,里面有卖菜的也有卖当季河鲜的,很多人在这里叫买叫卖吵吵嚷嚷,车子在这边很难走,几乎要一路把喇叭按下来才能过,有两台迎着走的话就会堵住了,不过也很少有车走过就是了。
打工的地方在街尾,是一间古书店。书店建在路面一米左右以下,需要下几级台阶才能进去。偌大的红木板子上随便刻了“古书店”三个字横挂在店面上,因为字跟木板都是一个颜色所以在远处根本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而且上面的光漆也剥落得很厉害,不知道的人可能以为路边摆了一块破废的木板,门跟橱窗倒是很新的很漂亮的落地玻璃,关店的时候玻璃里面用一层铁闸挡住,开店之后就能看见一排一排木制书架上面排满了满满的书,连过道跟边角的地方也用纸箱装着许多书放在那里,乍看之下有点乱,不像大型书店一样所有书都摆得整齐漂亮,但在这里却比以前去过的任何一间书店都更有味道,一种古朴的,简单的,书的味道。
萧澈打开店门之后就走到里面去开了冷气,通了一会儿风后到店门挂了营业的牌子,关上门,然后再走到一边去拉开橱窗的铁闸。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在紧靠着橱窗的一排沙发上,沙发并不大,是普通的五座沙发,主三座,左右各一座,沙发中间摆了张左右错落开来造型很怪的玻璃茶几。墙上错落地挂着好些图片,有些是摄影,有些是画,全部被做成了黑白的色调,挂在刷成浅灰色的墙上,仿佛那些图跟画都随着墙壁延伸了过去,变得深邃而立体,图跟画上基本上都是静物,选材全都给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她唯一认出的梵高画的向日葵,被做成了黑白的颜色,于是连阴影都让人感觉到很静,很静,就像遥远的星球上发出安静的光,或者在闹市旁边一间静得只听得见水流声的房间。
萧澈在做完开店准备之后就到里面的木制柜台里去了,而黎露则新奇地在店里转来转去:“《太湖风云记》……《杜注春秋左传》……《新领遵力全书》……《玉溪花灯戏》……《LCE CREAM--THIRD SDITLON》?《傩面具》?《广雅疏证》?《雪鸿轩尺牍》?《龙朱·虎雏》?……这是什么……我连书名都没看懂!还有这些是什么……明信片?民国二十八年的账簿?祥注写信不求人?印泥?信?还有半本破得起毛的书……”黎露眼中充满惊讶的表情。
“那是民国的毛边本……”萧澈忍不住提醒。
“哦……原来是牛仔裤做旧了……”她领悟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愣住了,眼睛盯住柜台旁边的地方,“这……这是什么……”
柜台旁边是一条宽矮的旋转楼梯,矮到人要弯着腰才能顺着楼梯上去,所以楼梯上全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些特别旧的还有玻璃农密封容器装着,书堆得很凌乱,旁边还有一些像是笔啊发夹啊笺纸啊甚至鼻烟壶之类的小玩意。
“店长的收藏。”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不卖的。”
“哦!”把视线转过去,“这是《四库全书》?我只听过它的名字,没见过真人,哦不,真书。”萧澈看过来一眼,“这是初编版的,怕翻坏了,你可以看那边新印的。”说完就发现她根本没有听,又晃荡到另一边去了,眼神微微地软下来,然后继续忙柜台的事,新收回来的十几本书需要分类入架。
经过一排一排的书,落地玻璃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她坐在右边的沙发上翻着一本《昭明文选》,阳光从街道上斜斜地照在稍微泛黄的书页上,时间是九点钟,书店刚刚开门,半小时之后来了第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轻轻地推开门后在柜台低声地询问了几句之后身影就消失在一排书架旁边,然后响起了书本翻页的声音。后来也陆陆续续地有顾客进来,有六十多岁头发开始发白的老人,有四十多岁戴着眼镜好像学究模样的中年人,也有十几岁还提着书包过来的学生,人不算少,在书店里慢慢地看着找着想要的书,低声地询问着书价可否稍微优惠一点,可是也许是书太多了吧,人进了书店里,就像消失了一样,只有像悄悄话一样琐碎的细节声零零落落地响起,时间的行进在细节里变得格外缓慢,黎露有时看着书,看着上面的字就会发起呆来,自然地回过神来,然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好像发呆也是一件很舒服很美好的事。
有些时候连续地半小时一小时都没有人在,店里幽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雨,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没有预兆的,一对情侣匆匆地推开门进来避雨,女的本来笑着想说些什么,看到这一屋的书之后却又自觉地噤住了声,吐了吐舌头就拉着男友的手走向沙发,看见黎露之后又和气地朝她笑了一下,黎露怔了怔,也轻轻地微笑起来。
雨过了十几分钟还没有停,手上的书又看完了一本,黎露正想伸个懒腰的时候就看到萧澈从柜台那边走过来,手上的托盘放着三杯茶,他走过来,然后在他们面前放下了茶水,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回去,那对情侣的男生好像有点累,已经闭上眼睡着了,女生还醒着,就惊讶地抬起了头。
“欸?”她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水,然后又抬起头望向萧澈,看着他走回柜台继续不知道在边看边写着些什么,“好……”她想了半天形容词,“好有气质,好安静的男生,就像……海?”
“什么?”黎露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啊,没有,我说他呢。”女生指了指萧澈,“我好少见这种男生,班上都像他一样,”女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男友,“叽叽喳喳傻里傻气的这种,所以一时突然被电到了,差点红杏出墙来,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不然待会儿他吃醋又跟我吵,保密,嗯?”女生性格似乎是很活泼的那种,跟不认识的人也能啪啦啪啦地说一串话,知己似的,黎露对她说的话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去看萧澈那边,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很认真的样子,偶尔看到一些会写下来,就会微微地侧过脸去,背后墙壁上的黑白图片吸纳着光,把他的侧面轻轻地溶进去,然后慢慢地带出声音来,一种很温柔的,很遥远的声音,像是海,一片温暖的反射着光的海洋。
什么感觉呢?黎露眯起了眼。
六点多的时候就准备起了收店,萧澈从柜台走过来看着黎露面前堆着的一大摞书:“一天看这么多?”
“啊,”回过神来,“好多有趣的书,一不小心就看了这么多,可是忘记了哪本是在哪里拿的……”
“没事,先放着,我明天再归类好它们。”
“嗯,”黎露边说边拿起包包,“要不明天你教我怎么归类?今天我看到有些人把书拿来拿去翻得超乱的……”就算是在夜晚,里外的温差还是比较大,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男生轻微打了个喷嚏,于是就问,“感冒了?”
“没事。先出来,要关闸了。”他低着头,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夜色掩盖了他脸上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热度。
外面街上的天色在入夜前半明半暗的状态,天空还是浅白的颜色,一些灰从幕帘深处慢慢渗透进来,几分钟左右就变成了黑夜,路灯仿佛有感应似的闪了几下,然后就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照在粗糙不平的沥青路上。
“……没错吧?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吧?可是我没想到这些书十几二十岁的人也会来看,而且有一个看了好久,对对,穿校服那个,有两个小时吧?走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是看到入神没有注意到还是怎么的?后来放下书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可能是补课迟到了吧,随便啦。你知道他看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古文字类编》!想不到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竟然有人会看这种又厚又闷的书……”从店里出来之后黎露就一直讲话没有停过,眉飞色舞到忘记了自己也是看那些又厚又闷的书的一员。
“高晨也会来看,以前经常来的。”萧澈淡淡地。
“不是吧?他?那个玩乐至上的花花少爷?”
“是,后来就很少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全部都看完了。”
“全都?!那里有多少本书啊那里!”黎露吓了一跳,“……够了,我连他专心看书的样子都想象不出来,他真的是那种人吗?好学不倦?啊,说出来就有吓到自己心跳停顿的惊悚效果了。”
“不清楚。”萧澈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的眼神,“我也看不清楚。”
黎露抬起头想说些什么,萧澈已经转进了一间便利店里,她愣了愣,看着店员露出“你又来啦”的笑容,然后把一袋子东西递给了他,前后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出来了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些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这个人好像就是这样的性格吧,无论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看不懂也好听不懂也好,他都不会跟你解释,他站在一个很遥远的世界里独自一个人活着,所以如果不问的话,就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即使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澈在隔了两条街的巷口停了下来,然后把袋子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在地上,过了一会就有三五只流浪猫陆陆续续地从小巷深处走过来,这个情景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你好像经常来照顾它们,你很喜欢猫?”黎露蹲在旁边托着腮帮子问,心里一边开玩笑似的想着一些少女漫画里的悲情男主角的形象。
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那些吃得很起劲还不时朝他喵两声的流浪猫。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他的睫毛闪了一下,然后淡淡垂下去,“很多。”他说。“比如说?”“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想听。”“只是一些奇怪的想法。”“嗯,可是我想听。”她慢慢地说,“可是我想听。”
他静了一会儿,轻轻地摸着面前灰色小猫毛茸茸的脑袋,眼里没有悲喜,就像他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都是这样平淡地想着的,“我在想如果我是一只猫,就能够为了一个卖剩的盒饭这样的小事而感到快乐了。可是身为高等生物的人想变成一只猫,是一件很奇怪也很无聊的事情。”他淡淡地说完,然后把两只正在争食的猫轻轻地拨开一点。
黎露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身为高等生物的人想变成一只猫,是一件很奇怪也很无聊的事情,一定是寂寞到了极点,没有一件开心的事情,没有一件快乐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让自己真心地笑起来的事情所以才会这么想,如果变成一只猫的话,如果变成别人的话,就能够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轻易地感到快乐了。她抬起眼睑,伸手握住了他垂在一边的手,萧澈愣了愣,然后侧过头去,她一如往常地笑着,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什么都没有说,她的手很暖,他的手很冷,可是什么都没有说,牵着的手,能够感觉到彼此的痛苦,月光很美,却什么都做不了,在一直以来的人生路里经历过什么,悲伤跟痛苦都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只有一点温度无声地从掌心化开,像能够包容一切那样温柔。
“走吧,去买点什么做晚饭,快饿死了。”她笑着说。
“你想买什么?”
“你会做什么?刺身吧!”
“……我不会做刺身……”
“那寿司好了。”
“……”
——是什么感觉呢,又害怕,又欣喜。
——前方的道路出现了光亮,我们在内心深处,不自觉地许下了想要快乐的诺言,朝着标有幸福的路标走去。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我们会无法实现它。
自动门缓缓地关上,黎露跟萧澈说话的声音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两分钟后,属于萧澈的房间亮起了白色的灯光。
路灯下,一个人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一贯温文漂亮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阴冷。
【叁】
重叠又分开的梦境。
分开又重叠的梦境。
时间摇晃着,划桨的船摇晃着。虚幻的日光把平地的高楼照出扭曲的笑声。
白天变成黑夜。
一间上了锁的房间。
一个逐渐靠近的黑影。
铅笔盒掉在地上咣当的一声。
没有尖叫。眼里全部是不相信的眼神。
有恐惧吗。有害怕吗。曾经有过吗。
——你在说什么?他可是你爷爷,你说这种话不怕被天打雷劈吗?
有女人的声音,看不清她的样子。
——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是父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