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市很吵。炒菜的声音,滋啦的热油,火蹿到铁锅里,热气顺着气流往上升,隔壁桌的本地人操着听起来很俗的方言嚷嚷着:“干啦!干啦!不干就是不给面子哊!”
叶婷的酒醒了一半。
对面的高晨稀松平常地笑着,好像杂志里那些穿着温暖的针织衫,阳光灿烂的男孩一样。
背景是夜市里廉价的灯光,喝得半醉的人起哄的声音,临时小摊贩吆喝的声音,无论哪里都很吵,嘈杂声像无形的电流穿梭其中,只有这一桌是绝缘体,时间跟声音都流不过来这里。
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萧澈的手机响了起来。
叶婷没有睡觉,她坐在落地玻璃窗旁边看月光。
其实她也没有看月光,只是睡不着。
从夜市回来之后经过黎露的房间,没有敲门。
不敢敲。
以前不敢做这个不敢做那个的时候黎露就会特别生气地冲她嚷嚷:“有点自信啊!”
“我不行的,我不像你……”
“你当然不像我啊,你根本就不是我,这是你的人生吧,如果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都不享受,自己都不相信,老是觉得别人的人生比较好的话,要怎么活下去?况且……我的人生也很糟糕呢,你不会想要像我这样的人生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圣诞夜的前夕,街上挂满了漂亮的彩灯,经过的百货公司门口有小孩在吵闹着要买电动玩具车,笑得有点无奈的母亲看在节日的分上说“好,好,给你买,给你买”。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歪了一晚上的脖子超级酸,松了松脖子走到楼下的餐厅,这个时间餐厅里没有很多人,因此尤其显得高晨那桌热闹。
餐厅里只有一桌人,高晨,还有四个不认识的女生。
高晨坐在她们中间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然后他看到傻站在门口的叶婷,就朝她挥手并叫她坐过来,虽然弄不太清楚状况,但叶婷还是走了过去。
“那待会儿吃完饭记得来找我们玩喔。”她听见那四个女生的其中一个这么说。
“记得啦记得啦,啰啰唆唆,做你男朋友可受不了。”高晨笑着说,像在说情话,几个女生又嘻哈了几句,然后一齐离开了餐厅。
叶婷左右看了几眼,又看着桌上七八盘食物,正在一筷子辣子鸡一筷子清蒸豆苗的高晨很明显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只好自己问道:“她们是?”
“不清楚,大概是旅客吧。”高晨漫不经心地说,“她们好像很闲,我也很闲,刚好没人陪我吃饭,就一起聊了几句。”
“那萧澈他们呢?”叶婷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整晚没有人叫她起来也没有人叫她应该出发了,手机一直不敢开,就想会不会是他们联系不上自己就走了,匆匆走下楼来却看见高晨艳福无限地坐在餐厅里吃饭。
“哦,萧澈走了,黎露走了,杨宇也走了。”高晨说得就像‘哦,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什么?”叶婷脑内明显开始短路。
高晨见状放下筷子,耐心地解释道:“萧澈昨晚就走了,因为有人召唤他。而杨宇跟黎露买今天的车票走了,黎露叫我跟你说拜拜,杨宇最阴险了,走之前不忘给了我一拳,还好我挡得快。”高晨边说边笑,叶婷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的淤青。
“……你们……怎么了?”她其实一直没有真实感,关于昨天晚上高晨说的话,就像他平时开的无数个玩笑的其中一个一样,并不是真的,所以今天他们还是会很平静地开车去目的地。但她没有想到第二天全部人都走了,只剩下她跟高晨,看着一段只有开始没有结尾的旅程。
高晨却好像没有听到,依旧在吃他的东西,吃完还要了一盘火山冰激凌。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别人不肯放过他,他也不肯放过自己。”高晨挖了一勺子冰激凌往口里送,结果被冰得瞬间僵住了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好冷。”高晨笑着对叶婷说,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叶婷被这没头没脑冒出的一句话搞糊涂了。
高晨说着再挖了一勺冰激凌,笑得特别灿烂:“你要不要尝一口,真的好冷喔。”
“高晨?”叶婷拨开他伸过来的手,却忽然愣住了。
真的好冷。
在面前笑得像千阳一样灿烂的少年。
像冰一样寒冷。
门被重重地推开,摇晃了几下,又恢复原状。手拿着一份卷宗的警察晦气地把手上的东西扔到桌上:“又是这种无聊的案子搞到加班!张三李四吵个架有什么必要闹到警察局,又没动手,当我们很闲是吧?”
另外一边的警察深有同感地说:“还有更无聊的,现在的农民有好好的福不享,征个地就给我玩农民暴动,搞到今天早上三点半就起床去集合,结果到了那边屁事没有,吼两句就散了。”也许是职业的原因,或者是天生嗓门大,闲聊很快就变成吵吵嚷嚷的大杂烩,像菜市一样。
有一个人坐在一旁的黄色长椅上,他给人的感觉很静,很沉默,他的沉默里没有尖锐的东西,淡淡的,只是很遥远,像是一面有着透通质感的墙壁,漂亮,但不能亲近,与周围五大三粗的环境明显格格不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过于宽松,让他的侧影看起来有伶仃的感觉。
如果告诉你他曾经十几次进出警局、少管所甚至监狱,你肯定不信。
如果告诉你他试过一个人对七个拿着棍棒的少年,把他们都打进了医院,你也不会相信。
如果告诉你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你也只会觉得,那不是真的。
可事情只是这样发生了,没有偶然,没有意外,只是牢牢地镶嵌在人生里的命运一如往常地前进了一步,在他八岁那一年。
那一年是金融风暴,很多人都破产了,包括他的父母,他们在补了十几次仓之后终于明白到,在这种全球性的金融风暴之下,越想挽救损失只会死得越快,连破产都不是一个底线,就算申请了破产,就算公司被清了盘,就算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了,但还是负着债,每一天被债主追上门,淋红油写大字,吃饭也不敢出声,电视也不敢看,房东断了水断了电想赶他们走,可一家人还是缩在房间里不肯走。
当人长期处在看不到未来的黑暗里的时候,就很容易绝望,活得太辛苦,那个时候大概他的父母没有一天不想到一个“死”字,可能也想过一家四口一起去死,但终究还是懦弱的人,嘴上不断说“想死想死”,可还是舍不得活着。
只是用另一种形式把悲剧延续下来。
破产之后几经辛苦找到了一份货车司机工作的父亲开起了长途,原本做惯了董事长人人都要看他脸色的人突然变成了人人都能踩上几脚的小角色,不知道是在工作上受了什么气,还是因为几乎天天不顾法律规定地连续十五个小时以上的长途运货把父亲的身心都弄得很糟糕,没有多久原本开朗豪迈意气风发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酒鬼,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这个世界不顺眼,看这个家里的一切都不顺眼,一喝醉了就回来打妻子儿女,母亲白天也是要累死累活地上班,晚上回来做家务照顾孩子,还要被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丈夫毒打。说起来是很简单的事吧,就像总会在无聊的家庭杂志上刊登出来的一样,什么家庭暴力,什么毒杀家人之类的,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变成见怪不怪的事情。因为人嘛总是这样,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被人伤害了,却什么都做不了,连反击的胆子都没有的腐烂了的大人所能够做的,也只有伤害自己身边最亲的人来获得活着的尊严了吧。
被消耗的是爱,留下的是冰冷的恐惧跟黑色的伤口,八岁是什么年纪呢,生日能收到漂亮的礼物,撒娇就能多看半小时卡通片,在大街上跟父母哭闹着要满足任性的要求,赖在原地不走也有父母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离去,终会妥协的自信。虽然不知道别人的八岁是怎么样的,萧澈在八岁的时候学会了沉默。
他沉默地看着老师发下来的作文纸,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我最爱的人是___》。放学之后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她拿着一张空白的作文纸问他为什么不写,所有的小同学都写了他为什么不写。
“是不会写出想写的字吗?”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看了她好久,没有回答。
没过多久母亲就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父亲再一次出长途车的时候悄悄收拾好包袱走了,在母亲走了之后父亲的怨气就变本加厉地发泄在儿女身上。每天晚上放学回家,萧澈就会把妹妹锁进房间里,自己坐在客厅,沉默地看着父亲跟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房间的门在多次撞击之后,锁旁的木板已经开始碎裂。
有什么正在粉碎着。
年末的时候妹妹得了流感在家里休息,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简单的流感过了一星期还没好,父亲在一连加了好几个急班之后作为犒赏自己喝了个大醉,第二天很晚才被门铃吵醒,是班主任没有看到萧澈来上学,宿醉的父亲在家里转了几圈也没有见到人,受不住班主任在旁边叨叨于是开着公司配的小货车出门找人,然后就发生了车祸。车子在过桥的时候突然失控撞翻栏杆,掉下海了。车子上面有两个人,做司机的父亲绑了安全带没能逃出去,小孩子在车子掉下海后开了车门及时救援成功,估计是伟大的父爱在最后一刻让他选择了先救儿子。
第二天报纸用一个不大的版块登了一则新闻:《司机宿醉失控坠海,伟大父爱抢救幼儿》。
那一年他八岁,妹妹七岁,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望着接受了孤儿院入住安排的哥哥。两年后,她被领养了,签了字,改了姓,道了别。
六年后,他听到了岑晴晴这样对自己说:“为什么要杀了爸爸?”
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学校里惹尽了祸,顶嘴打架是小事了,甚至还砸桌子砸椅子,弄坏了学校的宣传栏,还在课堂上打老师,小学本来是义务教育,可也气得把她退学了,再退学,一共转了四家。到初中,领养她的家庭受不了消除了领养关系,他也跟着从孤儿院搬了出来照顾她,打工养活她,教导她,想让她改掉这种偏激得过分的性格。
可搬出来之后她非但没有收敛,还把祸闯到了校外,跟人挑衅,抢别人男朋友,把祸惹上身,弄得恨得牙痒痒的女生找了一帮人来轮奸她,只是都被他打了回去。这些年他为她打了很多架,他其实不是会打架的人,也不是天生神力,有一次把七个人打进医院之后,他也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半月,没有人来看过他。后来认识了高晨,每次进医院才有人来探望。他不是不会痛,也不是没有心寒过,可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开始以为是她寄人篱下受了委屈或者她在学校里受到了欺负,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恨他,她想他死。
一年前她把他告上了法院,原因是他逼她卖淫,他在庭审中一句话也没说,他不是承认,只是……想赎罪。以前做的事是赎罪,现在做的事是赎罪,未来……他没有未来,只有洗不清的罪。
走廊的门打开了。
萧澈抬起头来,走在前面的是略微有点丰满,面容还挺平易近人的女警。岑晴晴站在后面,她染了一头微红的长发,脸上化了很浓的眼妆,在警局疹人的白光下显出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媚俗味。
萧澈看着她,慢慢站起身。
女警一边走还一边骂着:“现在的年轻女孩都没药可救了,做什么不好要做这种事,有这么缺钱哦?!被抓还得意扬扬,真是世风日下!谁是她哥来签个名交个钱就把她领走了!”女警一边扬着表格一边大嗓门着,看到有人站出来本来还想补骂多一句“有什么样的血缘就有什么样的人哦”之类狠毒的话,却在看到萧澈的下一秒活生生地哽在喉咙里。
跟刚才在里面骂尽了粗话,一脸好皮实则却低俗得让人无法想象的女生不同,眼前的这个人,长得比他妹妹还好看。啊,不是那种漂亮的好看,也不是那种英俊的好看,这个男人其实长得很简单,却让人移不开视线,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古堡里苍白高贵的主人,全身上下都是惆怅的空气。
一个很特别的人。
这个人,虽然站在这里,可却像站在很远的地方,他的位置好像是空的,但又不是真的空的,而像是……他尽力地封锁住自己,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心一样……
刚转来局里不久的女警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签完了字交完了钱走出了警局,才想起刚刚其实应该温柔点说句什么的,一句温柔的话,无论是什么都好。
只是人已经走远了。
这个城市的夜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繁华的,就像这个城市的街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脏乱的一样。
从警局出来已经有一段路了,萧澈沉默地走在岑晴晴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岑晴晴也没有说话。
然后是沉默。
很长时间的沉默,掩盖在繁华热闹的夜色下。
“……你饿不饿?”仿佛是想了很久地,才缓慢地来了这一句,在尖锐得似乎能把人撕扯开来的车鸣声中,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得像听不到一样。
于是岑晴晴也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着,她的高跟鞋已经在之前与警察的拉扯中断了一节,现在她穿着简陋的蓝白拖,手上提着双细高跟走在萧澈旁边,她并不高,起码比萧澈矮了一个头,化着很浓的眼妆,烫卷过的头发,穿时尚的衣服,跟街上所有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卡哇依美眉”一样,出了警局之后她没有看过他一眼,径自地走到公车站,然后上了公车。萧澈站在离公车站牌几米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
没有对话,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她甚至没有再叫他去死,留在手机里的短信也只是简洁的“我在南区警局”这几个字,一切都很平静,比起闹得大街上人人侧目的争吵,又或者双方打得头破血流这些事来说一切都很平静,只是冷漠而已。
不知道谁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一个人,就会放手,如果有一天你真正恨一个人,就会冷漠。
萧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过身朝另一条路走过去,却在没多远的地方忽然被从旁边玻璃门里推出来的脚步还有点踉跄着的人挡了一下,他平时不是精神很集中的人,经常是有熟人迎面走向自己也不知道的,如果不是刚好被挡了这么一下,他是绝对不会注意到黎露的。
黎露刚被人无礼地从店里推出来还觉得很愤怒,却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异的表情:“你怎么在这里?”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是啊啊地啊几声然后加一句“好巧啊”,但她习惯了心直口快,“你不是跟高晨那个白痴在一起?我?我提早回来了,今天中午到的。”她好像又想起来,“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昨晚走的,今天有事。”
“哦,哦。”她没有追问,笑了一下然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有空吗?”
【贰】
萧澈打开房门,在门边摸索了一会儿,才啪地打开了灯擎。
白色的灯光落在屋内简单的黑白色调的布置上。
“哇,比我的房间收拾过十次之后还干净。”身后的黎露手上还拿着之前出发旅行时的大袋子,放到地上然后自动地找起了拖鞋。
这是什么比喻,萧澈哑然了一下,然后把袋子提起来,没想到比想象中要沉许多,于是愣了一下。
这么沉的袋子,她是从中午提到晚上,刚才还拉着他陪她东逛西逛了好多条街?为什么不回家?他想起刚才逛到周围的商铺都开始逐一关门的时候,他问她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么,她笑意盎然地说“家里好无聊的,我不想回去,外面比较有趣嘛”。青春期的反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