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的表情看上去很尴尬,他全身似遇到天敌的刺猬紧紧地缩了起来,整个人恨不得看一条时空缝隙穿越到哪儿算哪儿。
他躲在树后,唯恐自己的喘气声大了些破坏了这宁静。
一开始只是因为看到“用没接到岺小雨通知这样幼稚的把戏报复了”的女主角突然出现在小树林,出于遇到避害的天性选择了避不见面,只是接下来的事态真叫人……不知道该怎样圆场。
先是听着两个女生云里雾里地聊了一下“就平常那个牌子”、“小卖部说不定没有这么高级的”之类的话题,然后柳潇潇走了,而后开始听女生用花腔唱流行歌曲,这些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接下来……一直站着不动的女生低下了头,一手抓住裤头拉开(处于右手侧面的他多少也看到了一点)。但女生似乎还瞧不太清楚一样,又将裤子褪下一些。
这之后……天地良心,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闭上了眼睛,什么也没看到了。
如果就这样躲下去就好了。
可是——
好几米外就听见了的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及更近了一些的男生嚷嚷着“面快溢了森小北你哪儿去了快出来帮忙”……
女生就像一只小白兔迅速拉起了裤子,一双受激过度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几株紫荆之间的小豁口。
“啊!”
“啊!”
异口同声地爆发出来的惊叫,长长短短,仄仄平平。
“是你?”
“岑……小雨,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只手各端着一碗泡面的高曦发怔,空气里散发着老酸菜的味道,钻入人的鼻子里让人发痒。
“你……你刚才说这儿有谁在等你?”女生木木地开口。
男生环视一周,也觉得诧异:“森小北啊。”
“你确定?”
“嗯。”
下一秒,高曦惊诧地发现一贯气质柔弱的小白花头上像是爆出了呈几何级数上升的怒气。
“怎么还有别人在这里?”雪上加霜的声音疑惑地从密密的树叶后说了出来,一只纤长的手拂开树枝,柳潇潇的身影冒了出来。
高曦把其中一碗泡面递给柳潇潇,另一只手摸到了手机,按下了第一个键,靠在树后一脸天雷的某人根本就没注意到,悠扬的钢琴曲从南边的树后传来。
一脸尴尬的单眼皮男生慢吞吞地从树后走了出来,一双眼睛盯着地面上的落叶看。
“森小魔。”柳潇潇一脸错愕,“你居然敢逃课!”
男生瞬间原地满血复话,低吼着:“男人婆,你好意思说我?”
高曦看一看柳潇潇,幸灾乐祸地笑了——原来腹黑毒舌的森小北也有天敌啊!
但叫大家都预料不及的是,一旁站着的岺小雨忽然夺过了柳潇潇手上的泡面,一个劈手,泡面似子弹命中了森北的胸前。
男生的白色校衫迅速被油汤洇开了一块块抽象画。
高曦神奇地瞧着森小北欲发怒却又强抑下的便秘表情,一脸沉重地表示关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森小北,这面汤热不热,有没有烫到你呀?”
高曦就像是蹩脚的演员把“关切”生生地表现或了“深刻的哀悼”。
“我还没死咧。”森北几个眼刀抛了过去。
一旁愣眼的柳潇潇难得地扯了扯岺小雨的衣袖:“这是怎么一回事?”
“偏了。”答非所问的某人鼓着腮帮子,像一个小肉包。
“什么偏了?”
“本想把面扔到脸上的。”咬牙切齿,深仇大恨的回答。
声音不大不小,其余的三个都听到了。
高曦石化了:这还是我想像中的柔美、清丽,像一首歌般的小白花吗?
柳潇潇八卦了: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森小魔怎么就狠狠地得罪你老人家了?
森小北:……
下午课前眼保健操音乐响起的时候,因为老班没有如常出现在教室门口,一干人自然不会乖乖地“揉捏太阳穴,一圈,两圈”……
发出沙沙声响的是在抄作业,把脸埋得低低的是在刷微博或是在聊Q,一条若隐若现的耳线从耳垂下的短发冒出来的是在听歌。
光线从另一边窗户射了进来,柔和了女生清秀的五官,她的下巴线条比平时柔软,似乎是在忍住笑:“喂,媳妇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瞧某人吃瘪的样子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唉——”
“你倒是说呀。”
像是一直处于恍惚状态刚刚回神的女生突然抓到了重点:“你早就认识那家伙了,对不对?”
等到的回答不出意料。
“对哦,但是像那种臭屁又自大的人我不怎么来往。”
岑小雨迟钝地转过头看着柳潇潇,心底大声地说:“柳潇潇,你又骗我了!”
柳潇潇还待说什么,但迟到的班导一脸严肃地走进了教室。一下子变得安静的教室,电光石火的瞬间,正在忙着听着音乐抄作业刷微博的众人身手敏捷可媲美电影特效。
岑小雨中指按在眉端穴位,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她闭着眼睛,但这个世界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柳潇潇有一个发小,住在同一个别墅区。
岑小雨曾随柳潇潇去过几次,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人员看见她们,眼睛瞪得大大,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占地面积极广的平原,山峦,湖滨,如鱼鳞般分布着的几十幢独立小洋房,掩藏于山水之中,南边有山在不知道从哪儿移植了十几株银杏。一到秋末,金黄色的银杏叶片一层层地布满了地面。
位置最好的那一幢住着的就是柳潇潇的发小,常以简单的“某人”作为称呼,所以即便从柳潇潇处听到过不上几百次,却并不知道发小的姓名,有时也会听到“森小魔”这样的绰号,但就像是你听过了一千次嫩得像可以掐得出水的翡翠,却不及一次亲眼看到印象来得深刻。
就像现在,听着眼保健操的音乐,闭着眼睛,恍似能看到森北一样,单眼皮,眼瞳里像有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常笑着,但那笑意又带着一点点的邪气和痞意。
他看到了吗?看到了什么?
一阵无由来的燥热令女生几乎将手指都掐入了眉心。
下午第一节课下午的空当,把QQ的签名改为:
“想把某人的眼睛剜出来。”
无法忘记——
柳潇潇拿出面巾纸帮男生擦着胸前的油渍,男生却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干脆利落地把校衫脱了下来,愤愤地说了一句:“有必要这样吗,不过就是(消音)而已,更何况根本没什么看头!”
男生的神态就像是偷吃了鱼缸里的鱼后却露出“根本就不好吃”的表情那样可恶!欠扁!
遥远的星空有数亿星星持续地燃烧着,站在地球上看不到那轰轰烈烈的自我毁灭。抬头仰望星空,只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就连一盏台灯的光里在当下也比星光更有用。
周日回到家的岑小雨坐在写字台前,按压着眉心,看着一张折痕密布的试卷,卷面上那个鲜红的分数似一把尖刺。
初中的时候还不显得怎样吃力,以超过重点线二十分的成绩进的X中,然而一接触到新课程,渐渐地,像自己这样从初中时便比别人刻苦两倍的人就没什么潜力了,“死读书而已”——一定有谁这样背地里耻笑。一下子增加了的课业,让女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最让她惊慌的是,即便再付出四倍、五倍的时候,数学变成了她原以为触手可碰但实际上却遥不可及的一颗星。
即使毁灭自己也不能换来闪耀的光。
想要放弃算了。
岑小雨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试卷。
写字台上的手机嗡嗡地振动着。
这是一部已经过时了,稍显笨重的老手机,黑色背面磨出了指甲大的白痕。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行字。
来自姐姐岑悦子的信息。
“小雨,饿吗,姐姐带蛋糕回去给你吃。”
在蛋糕店上班的姐姐经常会把过了赏味日期但其实还没有变质的面包带回家,大多数时候是都是加了红豆馅、肉松、紫菜之类的面包,偶尔也会有蛋糕。
台灯下,女生嘴角的线条稍微低松弛了一些,她连忙把试卷折起来又塞回书包。
再过二十分种,姐姐就会回来的。
不能被看到这样沮丧的自己!
岑小雨脸上又换上了大大的笑容,从写字台上高高的一大沓习题集里准备翻出一本,手指触到一本脊封是深蓝色的记录本时停顿了。是这本没错吧。模糊的记忆像隔着一层油纸一般,岑小雨把记录本抽出来,翻开,一道道手抄的类型题以目录归纳法整洁而有序地排列着。
这是之前柳潇潇找来的准确率高过70%的猜题神人的记录本。人天生对于自己不擅长的能力保持着神秘的崇敬。刚一接到这本子的时候,她还虔诚地在心底默默地感谢了一下,现在——她纤细的手指停在了第一面扉页右上方用黑色水笔签着的“森”,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带着一份跳脱和张扬。
“从某人那里求来的,你这次一定要考好,不要辜负我啊。”柳潇潇语速飞快地说着,她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一提起“某人”,便会沉入只有她和他才懂得的小宇宙。
然而,岑小雨还是辜负了她。
难怪,柳潇潇会生气地发怒:“真笨!”
一想到这里,仿佛从遥远的星际涌来了一股黑色的潮汐,将她的世界都吞噬了。
时间又过去了三十分钟,岑悦子却还没回来。
这是一间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除了厕所和小厨房,只有放下两张床的卧室,写字台就靠近一扇小小的窗放着,岑小雨站了起来,在狭窄的空间里倒了一杯水,一口便喝掉了五分之一,一边摸出手机,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按下了快捷拨号键。
几乎同时,屏幕上人形头像一闪一闪的。
“姐姐。”岑小雨立刻接通了电话,“怎么还没回来呀,到哪儿了?”
电话那端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小雨,姐出了一点小车祸,被小车拐到了,脚踝肿了,没事的,车主和我同事都在,你不要担心。”
完全没有给岑小雨预留发问的余地,手机就好像是被拿走了一样,没有挂断的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醇厚的,成熟的男性声音:“可能有一点点痛,你可以忍耐吗?”
一整个晚上都睡不安稳,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又打了电话,岺悦子的声音听上去是出乎意料的轻快:“骨头裂了,医生说没关系的,但顾先生说一定要留在医院观察。”
岑小雨在早上六点整走出家门。
一长排的出租屋前的狭窄的巷道,墙面是黒沉的铁锈色,墙根下滋生着一层厚厚青苔,排水沟里油腻乌黑。即使环境远远不够美好,但因为房租便宜也非常热销。但如果只是外部环境不干净不舒适其实还是可以忍受的,最怕的是附近租客仿佛聚集了下层挣扎的各类人,住在隔壁的凌晨三点才会收摊的烧烤摊老板一家四口是面对面会点头的关系。而另一边的邻居则是一个常常酗酒的家伙,长得五大三粗的中年大叔不工作不赚钱,偶尔见到总是眯着满是红丝的眼睛,迎面一口酒臭。再过去的一间听说的一个生意失败后沉溺于堆“长城”的赌徒,而巷道最后面几间,是几个韵华不再却衣着暴露的浓妆女人。
清晨的巷道出奇的平静,带着一点死气沉沉的味道。女生提着一个三层食盒,坐上了公共汽车。
六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到了岺悦子住着的医院。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岑小雨推门进去的时候又吓了一跳。明显是以奢华打造的室内布置,并不像传统的冷冰冰脏兮兮的病房,更像是走进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家一般。
空调的温度开得恰恰好,雪白的蚕丝被似云朵般拥着熟睡了的岺悦子。和岺小雨一点也不像的五官,眼睛小一些却是妩媚的丹凤眼,肌肤似凝脂,看上去像一个瓷娃娃。比岑小雨大十二岁,不过单从外貌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女生视线落在了床尾的打了石膏的脚踝上,不禁苦笑——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脚踝骨裂了,然而裂了的骨头并不用像现在这样打上石膏呀。
就是这样。
任何事都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从不把一丝忧虑一点艰难泄露,明明脆弱而需要呵护,却伪装成坚强的、波澜壮阔的风景。
女生轻轻地坐在床边,看着甜睡中姐姐,眼睛漾起了一层轻雾。
岺悦子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灰白色的,她站在连接着两座巍巍高山的铁链上,脚下是天边的黑渊。风吹动着铁链,她站在摇荡的铁链上害怕得直发抖……
对面的铁链上出现一个剪着短短寸头的男子,他的眼睛温和而宠溺:“悦子——”
声音缥缈得像从遥远的宇宙传来的余音。
“爸爸。”她睁大眼睛,唯恐掉下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然而手刚刚一触及,爸爸的影像就像是映在水面里的幻境一样,化作千千万万小光点散失了。
她眨了眨眼,铁链上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样子,眉眼艳丽而俗气,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丹凤眼不甘寂寞地往着虚无的空气抛着媚眼,一个矮胖的男人走了过来,女人似蛇一般贴了过去,渐渐地走远了。她冷漠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眼睛里的泪水早就蒸发了。
她一直站在铁链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长大了,对面的铁链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粉粉一团似的小女孩,她的四肢瘦小似乎一折就断了。小女孩专注地看着自己,甜甜地叫着“姐姐”跑过来,她突然吓醒了,不!不能触碰到彼此,一旦触碰到就会消失!这样想着的她踉跄地后退,那小女孩仍旧飞快地跑着,脚下的铁链晃动得更厉害了,“危险”——她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小女孩眼看就近在咫尺,她迟疑地伸出手去,突然小女孩一脚踩空,整个人倒葱似的往着黑渊掉下去!她的手捞了一个空,眼看着一切都已失去,她好像被一群汹涌的蝗虫啃咬一样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
惊醒了的岑悦子抬手抚着自己跳动异常的心脏,眼睛看到了坐在窗边拿着英语单词本在背诵的女生,清晨散发着花香味的光线像一层轻纱覆盖在女生身上,岑悦子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不过是一个可怕的梦罢了。
“姐姐,你醒了。”女生从窗台迅速地走了过来,手搭在床边,眼睛似一颗糖果一样溢出了蜜意,声线里自然地带上了撒娇的意味,“姐姐让我好担心哦。”
“傻丫头。”岺悦子脸色微微地苍白着,右手突然握住了女生搭在床边的手——平常从没有过这般亲热的动作,岺悦子表达感情的方式一贯内敛,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将脆弱与彷徨写在脸上。女生抬起眼,惊讶地望着姐姐,但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紧紧反握回去。
“已经七点多了,你还不去上课?”墙面上挂着的艺术感十足的时钟提示着时间。
女生微微笑了一下:“我跟老师请假了。”
“我又不需要你照顾,顾先生请了一个特护。”岑悦子的语气柔缓下来,“你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罢了,快去学校吧。”
“可是……”
“听话。”岑悦子握着的手用上了一点力气,像是表达着某种决心。
“嗯。”女生在姐姐的瞳孔里看到了妥协的自己,但仍是有一些担忧,“有什么事打我手机,我立即就来。”
“好啦好啦,像个小管家婆一样。”
在此刻松开手最自然,但是岑悦子的手刚动了一动,女生却突然将姐姐的手抬起来,靠在脸颊旁,闭上眼睛,像是整个人得到倚托一样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不擅长表达感情的姐姐,和想着“总得有一方主动”于是常常会在半夜钻进对方的被窝,撒娇着说“哇,姐姐真美”,一起逛街会亲密地挽住胳膊,照相的时候把头靠过去的妹妹,就像是溶解在彼此心脏里的某一种化学物质,酝酿出温暖的味道。
坐上公共汽车,女生摸出显得老旧的手机,在屏幕上编出一条短信。
“食盒里是我早上特意熬的银耳杏仁粥,趁热吃哦。”
是温情脉脉的、将平行的世界连接了起来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