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叫做什么?”
“杜荠草。”
对方果然呆了一呆,反应也迟钝了许多:“荠……草呀。”
“哎。”女生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想到“古怪呀父母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地随便造个名字呢”,一开始还会解释“爸爸是希望我和荠草一样耐寒耐旱,生活力强盛”这样的话,但解释得多了,话题便朝诡异的方向转移,“我的小学同学最奇怪了,妹妹叫邰阿妹,哥哥叫邰阿哥………”
于是,后来女生尽量用平和,自然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
这样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
不过,此刻和她刚刚认识的女生夏洛却不放过这个话题,她神秘地笑一笑:“你知道吗,我们部长的名字其实不是叫郭芙,是叫做郭芙蓉哎。小学六年级有一天她回家哭了一晚上,非得逼着她老爸去派出所户籍科给她改了名字呢。”
杜荠草突然拉了一拉正在八卦的女生的衣袖。
夏洛回转身,看到似乎在身后站了一会儿的人,条件性地捂住了胸口,嘟起了嘴:“吓我一跳哎,表姐,你怎么走路不带点声!”
倒是杜荠草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部长。”
学生会人事部的部长郭芙亲切地笑一笑:“你就是这次新生招进来的杜荠草吧?”
“是。”女生对这个长得不漂亮,但却笑容灿烂的人事部部长有莫名的好感。
“夏洛。”
“到。”苹果脸的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像只小猫咪一样在表姐身上蹭了蹭。
“你呀,多大的人了还老没个正经。”郭芙无奈何地捏了一下苹果脸女生的鼻尖,先走进人事部办公室。
杜荠草眼角余光瞥到夏洛朝她挤了挤眼,不由得笑了。
——令人期待的高中生活开始了。
虽然并不是同一班的同学,但眼缘大致是很奇妙的物质,让两个女生的平行线有了交叉点。下课的时候,高一(3)班的走廊上总出现脸圆圆的女生,有时趴在窗口喊:“杜荠草,荠草。”形状可爱像浣熊,闹得本班各位隐性花花公子争相追问这位萝莉的名字。
倒是杜荠草极不好意思,每一次站起来,迎着众人目光走出去脸都红了。
“活跃的,憧得交际的女高中生才是正道,你这种林姑娘性格现实是行不通的。”夏洛摇着头下结论。
杜荠草表示赞同,但巨蟹座女生就是学不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干练,聪慧,处事落落大方,待人亲切,不摆架子,长得不漂亮也没关系——这是女生想要成为的样子。想着这样的心事的时候,女生的目光大多追随着人事部新部长郭芙的身影。
剪在耳蜗下一点点的俏皮短发,眼睛不够大,牙齿也是参差不齐,但却从不吝惜微笑——看到郭芙风风火火地指挥着“这个星期把学生会系成员的工作考核表交上来”或者“通知星期三下午五点钟开一个会,内容是管理人才的培训”……这样的郭芙跟偶像剧里那些完美的虚拟人物并不相同,但她就在杜荠草的眼睛里。
进学生会人事部的第二个星期,新人们要填一张履历表。
夏洛咬着笔尖趴在楼梯处,一抹淡黄色的阳光照着她水蜜桃一样娇嫩的脸庞,不过七八分钟便填好,女生百无聊赖地凑过来看杜荠草的履历表。
“你小学初中当过最大的官儿是小组长呀!”娇俏的女生笑起来,抽过了杜荠草手上的表格,“不是吧?”
又看到了下一行“最崇拜的人”的答案——杜荠草已经填好了,但却又涂掉换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成功人士名字。爱闹的女生将表格拿起来反面对着阳光,被涂黑的部分模糊地映出了人名——郭芙。
“你……崇拜我表姐?”夏洛一脸不可思议地弹了弹表格。
杜荠草红着脸抢过来。
“我表姐……真想不到哎。”意味深长的语气,带着一点什么意思。
人流稀疏的老城区,高高的石砌围墙诉说着久远的历史。
穿着粉色T恤和牛仔短裤,背着彩色刺猬包的夏洛在前边走。巷道很窄,杜荠草推着单车跟在后面,遇到有上下级楼梯便听见单车车轮轴咔咔转动的脆响。
远远地,“老郭裁缝店”的招牌悬在巷口一株高大的香椿树树干,再走近些,看见了招牌下一行小字“按箭头方向直行三十米”。
而当两个女生走至狭窄的店门口时,郭芙从凌乱的散满了碎布的裁缝车边站起来,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抱歉地说:“稍等一下。”又朝着杜荠草点了点头,“我把手上的活干完行吗?”
这种含着对他人尊重的询问让杜荠草忙不迭地点头,她拘谨地在一只小竹椅上坐下,倒是夏洛,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瓶蜂蜜,和一盒高丽参,搁在另一只小竹椅上。
“小姨又让你带东西了。”手势熟稔的女生车着一件睡衣的边线,头也抬不地说着。
“嗯。舅丈最近好吗?”
“还是老样子。”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郭芙的眉梢处似笼着一层灰暗。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活,女生站了起来,将缝纫机上的一条印满大红色花朵的睡裙拉起来抖了抖,满意地侧着头看了一下,才揉了揉久坐而麻木的腿部。
“终于好了。这是给小姨做的,待会儿记得带回去。”
跟夏洛说话的语气宠溺而又带着对待小孩的口吻。
看得出来,这对表姐妹关系可以用“非常好”来形容。
这个女生仿佛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让人禁不住想要依赖她靠近她——和胆怯懦弱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杜荠草把羡慕埋在眼睛里。
一起在小裁缝店坐了一个下午,途中有附近的居民拿了衣服来改,把长了的裤子改短只需两元,把宽了的裙头改窄只收三元……收费低廉而且手艺极好,关键是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或者是带了校服来的怯生生小女孩,郭芙一律耐心热情的对待。
“明天下午来拿好吗?”
“谢谢你照顾小店的生意。”
——听着让人舒服的语气和诚恳的笑容。
临走的时候,日已西斜。小巷口缓缓地走来一个男人,干瘦而且矮小,脸上皱纹极深,拉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来,行动极其不便的样子。
“舅丈。”夏洛远远地喊了一声。
郭芙早已快几步迎了上去,挽住了父亲的右臂,嗔怪地说:“爸,你干吗还来呀,是怕我手艺差劲砸了你招牌吗?”
做父亲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相携而来的父女俩的身影被夕阳无限地拉长。
“表姐小学六年级时,我大姨跟人跑了,你也看到了,舅丈是一个小儿麻痹患者,右腿完全萎缩了……就靠这个老郭裁缝店养活父女俩。”
从老城区巷道拐入主干道,女生突然拿出了钱包,在里面一阵翻找,在“找到了”的欢呼声后便把一张照片递给杜荠草。
照片上是两个头靠着头的女生。
小一些的女生脸颊像水蜜桃,粉红吊带带的公主裙将她更衬得像个天使。大一些的女生则穿着校服,刘海长得快盖住眼睛,身体偻着,不敢看镜头似的低垂着头,又戴着一个大大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木讷而无趣。
“两年前生日时拍的,我刚上初中。”
“嗯?”完全不明白夏洛为什么突然拿出照片的某人发出一个询问词。
夏洛一边走一边指着照片中的黑框眼镜女孩:“这是我表姐,那一年她刚上高一。”
“啊?”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对不对?”
依稀从照片中女孩的轮廊辨认出和现在的郭芙相似之处,但却又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不知道哎。我妈一直很担忧表姐,有一天,又说不清是哪一天,反正她慢慢地从一个躲在班级恨不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女生变成了今天……嗯,被杜荠草崇拜的郭部长……”
“呀,你这坏丫头取笑我。”杜荠草单手扶着单车,另一只手去挠夏洛——和夏洛在一起的时光似乎总是那样地愉快,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变得活泼了起来。
有一个能让人觉得治愈的朋友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杜荠草跳上了单车,朝着夏洛大声地说:“上来,我载你。”
前面是一个大大的坡道,单车直冲了下去,风吹过两个女生的头发。
夏日的阳光在此刻定格为一帧照片。
“部长,你的信。”
将一大沓资料抱进人事部办公室,还来不及喘气,便从底下抽出一封信献宝似的递过去:“我看部长这几天每次走过信箱的时候都会看一下,就特别留意了。”
郭芙从工作中抬起头,温和地说:“看你满头汗的,辛苦了。”单手接过信,并不漂亮的眼睛里似笼上一层光辉一般濯濯发亮,“谢谢了,正是我等的信。”
“啊,真羡慕部长,有可以通信的人。”杜荠草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态和夏洛有几分相似。
郭芙笑了一笑,也不急着看信,而是朝女生招了招手,示意到旁边坐下:“最近工作顺利吧。”
“嗯,谢谢部长一直照顾我。”女生红着脸,其实上周她将学生会人员资料表奖励表格带回家却忘记带回去,整个人事部差点将底倒翻了一遍,“上周的事……”她以为郭芙是要就上周的事提醒她,不好意思了起来。
“没关系。”听到的却是近似于安慰的话,“我刚进人事部的时候也总丢三落四,有一次还把团干老师托我保管一天的印章给丢了呢!”
“真的吗?”
“嗯。”郭芙忽然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女生的头发,“说实在的,我们俩有一点点像,都是一只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密密实实的小老鼠,胆子小又腼腆。记得当初学生会面试时,我问你为什么要加入人事部,你连头都不敢抬,但我听见你的回答。”
——空寂的大厅,一排六位学生会面试官望着对面唯唯诺诺的女生,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直接在覆历表上打了一个“×”,但是郭芙听到杜荠草小小声地说:“我想改变自己。LetMetry。”结果是她力排会议,把杜荠草招入了人事部。
郭芙微微地笑一笑:“不要总想着你做得不好的地方,多想自己做得好的地方。有时候也要学会自己表扬自己。知道吗?三年前有一个女生跟我说了和你面试回答差不多的话。”
“她说什么?”
“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
“郭芙,只会这样哭哭啼啼算得了什么?来!别让人瞧不起,高高地仰起头去做自己!”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以为你是天使,是来拯救我这个满是痛苦的伤心人吗?不,你没资格对我说教!”
“你错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左右你的世界,我不是天使也不爱说教,但是这样自己封闭自己的你真的是你想成为的人吗?”
“岑小雨,你滚啦,我不想看见你这副假惺惺的面容,像你这样什么都有的人不配跟我说这样的话!”
“是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世界都有什么?”
安静得吓人的墓园,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写。
“这是我奶奶,她年老丧子。”岑小雨站在一块墓碑前喃喃地说,又带她到稍远一些的墓碑前,手指缓缓地摸着碑上的刻字,“这是我爸,他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六岁。”
从西园走到东园,日光强烈而具有侵蚀性,郭芙被一片光晃得睁不开眼。
“这是我的继父。我妈骗光了他的钱丢下我们跑了。他酗酒掉河里淹死了,我姐姐……和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抚养我长大。郭芙,命运对我们确实不公平,但是,我姐姐教会了我许多……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你瞧,我是不是和你一样惨呀,但是你看看,我有没有被不公平打到?”
深深浅浅的光线中,伸出手的女生在背后像长出了一双洁白的翅膀。
时间回溯两个小时之前。
女生一个人坐在一楼梯下的角落背单词,口里默念着英语单词的她和一堆废弃了的课桌椅角待在一起。在肮脏的地面上随意地铺一块报纸,女生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个下午。而此刻,是忽然下起雨的中午,于是临时决定在学校吃午饭后大把时间无法打发的人多了起来,平常罕有人迹的角落也因为足够隐秘,方便八卦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楼梯下阴暗而污秽,两个女生靠在楼梯侧聊天。
话题是从一只突然从某个角落跳出来的老鼠开始的。
A女生抚着胸口,惊呼:“吓了一跳哎。”
“是啊是啊。”女生B突然停顿了下来,“说到老鼠,你不觉得……”
接下来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
“成绩是很好没错,但是那副样子让人极不舒服,做什么事好像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有一次我跟她借笔记吗,她……总之,就是让人忍不住厌烦起来!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很难描述那种感觉。”
“偏偏每次成绩出来都那么好,可是上次英语老师上课提问叫她口语作文的时候却只是站起来憋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没看到英语老师眼里的失望,真怀疑她的分数是抄出来的。即使不是抄的,也只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罢了。”
“听说本名是叫做郭芙蓉哎,并不是现在的郭芙。是嫌土改掉的吧。”
“改掉名字就不土了吗,芙蓉姐姐嘛——”
两个女生的话没说完,就被突然而至的身影打断了。
“这样背后编排别人很有趣吗?”绵软但又带着怒气的声音。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手拉着手丢下了一句“岑小雨关你什么事”匆匆地走了。
而那个女生微不可辨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几步,蹲下了身子,望着楼梯下角落轻声说:“郭芙你还好吗?”
回答她的是紧紧咬住嘴唇而将哭泣声压在喉咙里的剪影。
“我在那里。”岑小雨解释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米多宽的铁栅栏,“在单车棚那里看到你在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如果不是她俯身开车锁的姿势那么恰巧,也不会看见这里的郭芙。如果不是郭芙看上去并不对劲,她也不会特意绕过来。
一起去省城参加考试,住同一个寝室才认识的,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是——就是看不得像弱小动物一样被欺凌而只会哭泣的人,不忍心就这样转过身假装看不到。
郭芙看着杜荠草高高兴兴地告辞,她慢慢地将身体的重量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看天花板。
在杜荠草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但明显,杜荠草比她勇敢得多,而那时的自己,虽然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性格存在缺陷的人,但是却只是懦弱地埋着头,得过且过罢了。
要不是岑小雨,郭芙不会是今天的郭芙。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她去找柳潇潇要岑小雨的联系地址的时候,柳潇潇无表情地瞧了她很久——但是,她不再是怯于和人交际,被谁一逼视就低下头的郭芙。当柳潇潇从手机里调出地址念给她听,她一边默念,一边从书包里找出纸笔来记,手心里满是渍渍的潮汗,几乎都握不住笔了。
“或许,你和岑小雨都是同类人吧。”柳潇潇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子才不写信装二逼文艺,我只想,也只会——打电话!”
而她,盯着记录本扉页上记着的地址。那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距离,用现代人的目光来衡量,也只不过是一天一夜火车的距离。
“叫做小花镇的地方……”女生喃喃自语,似乎可以从纸上闻到一种特别的芬芳。
“喂,郭芙,你真是想写信给小雨?”临走的时候,柳潇潇一扫之前的洒脱,不放心地问。
“我一定会的。”她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坚定地回答。
“小雨的事……你听了多少?”
——岑小雨的事,X中至少传了几个版本。其中流传得最多的是,别有用心的两姐妹,一个盯上了父亲,一个盯上了儿子,这不是阴谋是什么!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使诡计者终不得好下场。
“只有一部分,但谣言止于智者不是吗?”女生淡淡地回答,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谢谢你给我地址。本来我想着不知要磨破多少嘴皮子才能让你同意的。”
柳潇潇这时终于绷不住脸,充满了中性美的女生微笑的时候本就秀美的五官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或许,写一写信对小雨会有好处。”
第一次寄出去的信是在一个星期天,记得那天下着雨,她一路走到邮局,灰色的鞋子溅到斑斑点点的泥水,但心情却是愉悦得像要飞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