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顾森北。
牛毛一样的细雨密密地落满了男生一身,黑色的头发贴着额头,或许是淋了有一会儿,男生看上去有些狼狈。
擦肩而过,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的片刻,耳朵里忽然听到了男生的声音:“这位同学,你的鞋带松了。”
蹲下去,紧张得第三次才将鞋带绑好的女生,旁边站着帮忙撑伞的男生。
而接下来的场景是:
“你……是X中的学生?”看到女生外套里的校服的男生。
“是啊,顾森北。”女生微微有一些失望,期待被记住但却一次都没有并记住的心情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在男生一脸“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表情里提示着,渐渐地理出了“同校——一同去省城参加考试”的头绪。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已经不是那个一见到男生就脸红的郭芙了。
“啊?”男生耸了耸肩。
女生笑了一笑,指了指雨伞。
“不用了,我表哥在面前开了一家咖啡馆,很快就到了。”男生摇了摇头,一滴滴晶莹的小雨珠从发梢滑落了下来。
“就是因为近,所以才更要送你过去。”脑子里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俏皮话,“这样我的人情账上才能添上一笔多么容易就赚到的人情。”
“这样啊……”男生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脸,打量着她,“没想到呀,这么老奸巨猾的话居然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啊啊——”
一路两人走过去,堪堪到门口的时候,身影颀长的黑衣男子走了出来,看到顾森北便长手一捞,将男生搅在胳膊下:“臭小子,怎么有空过来。”
男子比顾森北高出许多的身材,蓄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手腕上有一条雕满了十八罗汉的老料小紫檀佛珠,年纪应该不大,也只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一个学艺术的二逼青年”——女生暗暗地下了结论。
“在美院上大四的表哥单熙之。”男生如此介绍表哥的身份,女生心底微微地泛起了“果然”的得意感。
被热情邀请“到店里喝一杯蓝山再走”,几次婉拒后单熙之不由分说地拉了女生的手进了店,一边走一边说:“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郭芙一头黑线,不明白表哥单熙之的热情动力由何而生,直到——顾森北突然沉了脸,她才突然悟了,是不是单熙之误会了什么。
“这个小子有好几次在我面前提了你,说看要带你来。”单熙之高中是在美国上的,举止言行里多了西化的标签,说话直来直往,“不过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一次也没……”
“单!熙!之!”男生脸色不虞,先走在前方。
女生在一旁打量着,突然觉得此刻单熙之表情茫然微张大了口,露出一对虎牙的样子甚是可爱,犹不忍心地对其低语:“我不是顾森北的女朋友。”
单熙之有些尴尬,但还是绅士地说:“对不起。”
像有了共同小秘密的两个人关系无形中亲近了一些,坐下去喝咖啡时女生看着墙上挂着的画看得出神。
单熙之不由有些惊讶,问她:“你在看什么?”
“啊,没有。”
“不,你看到什么,请告诉我。”比女生大四五岁的男生神情认真了起来,墙上挂着一幅一平方米大小的画,繁朵的线条,夸张的用色,却并不让人觉得杂乱无章,但却也看不出是什么。
女生……看到的是一条一条的路,绵长而遥远,右下方的螺旋状旋涡是迷宫的入口,但她没来得及说,顾森北望向她:“别理我表哥,几乎每一进咖啡馆坐这张台的人,他都会问对方在这幅图里看到了什么。然后……”男生绘声绘色学了起来,“哇,不!您理解错了,这幅画是人在寻找本源的‘我’,看,那是一条一条的路,直达旋涡迷宫的入口!没错吧,表哥,我听到都会背了。”
单熙之讪讪地说:“臭小子,”又露出寂寞的神气,“的确从没有人猜对过,你们聊吧。”转身走向吧台。
女生垂下了眼眸,“我和你想的一样啊”,我一个人在路上,孤独地寻找着和懦弱自卑的自己相反的另一个自我——难道,单熙之也是这样的一个人,看着并不像啊,高富帅也会这样的烦恼,还是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默默地喝完了咖啡,女生和顾森北本来也并不算多熟稔,对坐了许久找不出更多的话题,于是专心致志地对付很美味的樱桃布丁后,站起来告别。
“我去跟你表哥打声招呼。”女生拉开了桌椅,朝着吧台方向走去。
“啪”——很轻微的东西落地的声响,夹杂在悠扬的音乐里郭芙并没有听见,反倒是男生看见了一封灰白色的信笺从女生外套口袋里滑了出来,“喂”——他喊女生的声音也淹没在音乐里,而他蹲下了身,修长的手指拿起了信角,无意问瞥了一下信封的地址联系人,心尖上便有一把小刀在剜呀剜呀。
崇河市小花镇落棉路2218号岑小雨收。
伴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是带着栀子芬芳香味开在黑沉地穴的矛盾结合体般的回忆。
只不过是过去不到几个月的事情,但在记忆里却像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如多年没有主人的老宅,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但心底的深处却又偏偏藏着一份深深的感情,不论人生再有多少扬鞭而过的快意,和这一份记忆再不一样了。
“小雨。”
男生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一种难以言诉的酸涨感顷刻间覆盖了晨曦,稻田,池塘和眼睛。
“小雨,你过得好吗?”
女生在单熙之的“还要再来哦”的邀请里红着脸回到了座位,看到圆椅上和空了的咖啡杯并排放着的灰白色信,心脏不争气地跳了一下起来,下意识地探手入口袋里,当然什么也没有。硬着头皮走过去,看见信笺反面朝下,而男生神色如常,她不禁自我安慰:“没看到地址和联系人,顾森北是绅士他只捡起来而已。”
告别而去的时候心底发虚,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般。
走出咖啡馆大门,雨竟停了。慢慢走到十字路口,回过头去看,透过整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托着腮的少年单手拿着一把小勺子搅动着杯子的咖啡,不一会儿,单熙之走过来,搅着他的肩坐下。
——顾森北是假装并没有看到信笺上的地址和联系人还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女生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悲悯,不是岑小雨的错,也不是顾森北的错,但却要两个根本没有犯错的人去承担别人的错误。即使这别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相依为命的姐姐。
“小雨,你在异乡过得好吗?”
女生仰起了头,雨后的天空澄清如洗,漂亮得让人惊叹,遥远的天边似乎只有一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在玫瑰色云层后探出了脑袋,微微地笑了一笑。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快两年前的回忆了。
静澄的放学时光,女生坐在靠窗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割开了封口,一倒,一张信纸叠成一朵素净的花滑了出来,又一朵,再一朵……
郭花儿,你上次寄来的照片我看到了,真没想到啊,两年过去了,你变成我如果在路上遇到完全认不出来的人了。
我并没有夸张啊,把厚厚的齐刘海剪掉露出高高的额头,拿掉了你的眼镜,你改变的不止是外表。
因为知道你对“芙蓉啊”没什么好感,所以决定从现在开始称呼你为“郭花儿”。
哦,我亲爱的花儿(肉麻吧),有想过大学要去哪个学校了吗?你成绩是可以上需要被仰望的某某大,况且你早定好了目标。我呢,已经尽力,再尽力了,不过数学这一关倒真的很难过。谢谢你一直寄给我数学笔记和各种手抄类型题,我姐说要是我考上了XX大学,一定要请你这个大功臣好好撮一顿。姐姐属意的学校在外省哎,但……我不想离姐姐太远,你知道,她的左臂筋络当时扎伤了后就一直不太好,天气一变,她就会整天整夜地痛。一看到姐姐强忍着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样子,我就不想离开姐姐。
姐姐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去帮忙。在小厨房里烘焙,闻到食物的语气,胸腔就像被填得满满的,觉得很快乐。下一次,我寄自己做的小饼干给你啊(不知道这下一次会是多么遥远之后)……你知道,我最担心姐姐。到小花镇是因为心理辅导师的意见,受到的心灵创伤人到了陌生的环境比较容易找回自我,重新开始人生。看到姐姐现在平静地生活着,每天晚上自己关掉店门和姐姐一起去附近的学校跑道散步,我都会由心升起浓浓的感激。
你上次说到让姐姐找个良人,我也想过,但是似乎很难。具体情况我写满一张纸也写不完。
很晚了,在乡下,星星那么多,关掉灯,也可以照亮屋子。
晚安,做个好梦,亲爱的。
看完了信,女生又从头看一遍,嘴角轻轻地翘起了一个弧度——用矫情而文艺的话来形容是“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事实上,此刻女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拆开的信纸按照原来折叠的纹路重新叠成一朵朵素净的花。
男生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在忙呀,郭部长。”笑吟吟的声音,穿着白校衫的男生斜倚在门边,神情里有一些说不出的慵懒味道。
“啊,顾森北,不带这么吓人的。”女生却没有一点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她站了起来,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五点半了,宣传部那边刚刚有事让我过去一趟,你帮我看一下门。”不等男生回答,女生拿起了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就跑出去了。
没有了主人的办公室安静得像某一部动画片的场景,有微微的风卷起浅白色的窗帘,男生慢慢地走到郭芙刚刚坐着的办公桌前,望着深咖色桌子上素净的花朵信笺——有一张叠了一半,另两张还舒展着。
像是突然之间感觉到了血液大流量地过泵心脏,神思恍惚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缓缓地移至那叠了一半的信纸上,在信纸的背面,或许是从哪一本书哪一部电影里抄录下来,女生用绵软的笔触写着:
“一旦有了相遇,就意味着种种的别离也要发生。”
“这真是令人丧气。但是我又常常觉得,其实只要相遇过就很幸福了。”
心底有什么像火焰一样燃烧了起来,男生手指颤抖着拿过信,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眼神像是专注却又迷离,右脚尖朝门似乎做着随时逃离的准备,如果柳潇潇在这儿看见了一定会吐槽:“森小北,你做个纠结状值几毛钱呀。”
而郭芙磨磨蹭蹭地去到了宣传部,不出意外里面只剩下一个副部长。
“唿!起风了吗?”对方装模作样地看看窗外,“哪一阵飙风把你老吹来了。”
“少贫嘴。”郭芙找了个座位坐下。
“咦,瞧你一脸荡漾,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就继续贫下去吧。”女生笑了一笑,脱下了鞋子双腿伸到椅子上,从办公桌上抄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宣传部副部长终于把手头上的方案整理完毕,站起来伸伸了酸麻的腰,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哎,这么快就六点了,回家去又赶不上看一会儿《××××》了,我萌××,好帅的呀!”
“嗯。”郭芙也看了看腕表,喃喃自语,“也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啊,没有。”
从下一层的宣传部回到人事部,门半掩着,因为天色渐暗女生的眼睛不适应光线而眯了起来,她的手搭在门把上,第一眼先去看桌上的信——三张信纸被一只纸镇压住了。
——顾森北走了吗?看过了信吧?
女生这样想着,右脚抬高了迈进了人事部,开关就在门边,转身去摁电灯开关,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咳嗽声。
“谁?”
“是我。”
在视线的死角,男生慢慢地抬高了头,声音沙哑:“别开灯……好吗?”语调哀求让人不忍心拒绝。
郭芙慢慢地走到另一侧。
男生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静默中只听到清浅的呼吸。
“还有……其他的吗?”良久,听到了男生微微颤动的声音。
“嗯!”在黑暗里重重地点头,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不过都在家里,明天我带到学校来?”婉转着试探的口气。
时间像没有了电池一样停了下来,在久到女生以为男生不会回答的时候-——
“那就麻烦你了。”
想要得到对方消息的心情在信纸背面的那两行字中得以释放,可以想象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嘴唇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形,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小雨,你那时候在想我吗?
和郭芙在学生会大楼前分手。
“记得明天来哦。”女生认真地凝视着顾森北。
男生点了点头,眉眼间带着一点笑意,但是郭芙能感觉到男生的眼睛是被风吹红了一样——
女生突然觉得不忍,快几步走过去,伸出手抱住了男生。安慰式的手轻轻地拍打在男生背后的蝴蝶骨上,又很快放开,在男生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转身跑开了。
很快,一丛花木后只看见女生跑远的身影。
夜幕渐渐黑沉沉,男生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朝着反方向离开。
郭芙从书桌旁边站起来,拿着杯子出去倒水。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了,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把杯子放下,拿了手电筒,出家门右拐,走三十米就看见了裁缝铺隐约透出来的些微灯光。
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坐在裁缝车后的男人,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昏暗的灯下脸色枯黄,因为眼神不好而时常徒劳地眯起眼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来岁的父亲——
“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儿没人要!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儿没人疼!”
那天上午放学,她穿着父亲新缝制的小野菊裙子,手里揣着其中考试年级第一的奖状,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在放学的路上。是上了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月,本来那帮常围在她身边羡慕着她的各种花裙子的女生们仿佛一夜如水汽蒸发了。男生们开始在路上守候着她,等她一走近便齐刷刷地喊:“大眯眼,蛤蟆皮,野猪唇,怪物来了——”然后“哗”的一声笑嘻嘻地散了。
那一段日子之后,敏感的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姥爷身体不好妈妈去照顾他”是多么蹩脚的谎言,妈妈……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
她性子里的另一个野性的我苏醒了,将学校里同学恶作剧说的话搬到家里来,恶毒地问父亲,审视着父亲的废腿,动不动就嘲讽着父亲没出息。她不理解母亲跑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至今她回想起当年在父亲伤口上撒盐的自己便无法原谅。
曾经,有一个裁缝爸爸做出那么多精美的裙子上衣马甲,是她仅次于站在领奖台上的骄傲,然而突然有一天她把所有父亲做给她的漂亮衣服都收起来,也知道了自己长得不美,于是蓄起了遮住眼睛的刘海,戴上了厚厚的眼镜——
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时她一脸茫然,“啊近视眼看不到”,其实她早在一百米外就将对方的发型服饰看得清清楚楚。假装近视也可以是逃避人生的方式。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她又得到了年级第一。往年,一瘸一拐的父亲作为家长代表走上主席台的场景今年一想想便觉得心都被揪成皱巴巴的一团。
“我爸身体不舒服,不能来。”这是她第一次对老师撒谎。
年级第二名的家长在台上,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言辞得体。她坐在第一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然而并没有把表彰大会召开日期告诉父亲的她却想不到,相隔一条巷子的老婶也有成绩不错的孙子,到父亲裁缝店制衣时提了。父亲以为是她忘性大不记得说,巴巴地关了店门赶来。
“看!郭瘸子来了——”
观众席上有人笑嘻嘻地说着。
女生抬起头,看到了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西装,拉着拐杖站在教室那一头的父亲——父亲怔怔地看着主席台上正致词的学生家长,又在人群中搜索女儿的身影。她不敢对视父亲的目光,头埋得低低的,是班主任迎上去。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其实也可以猜测到内容,班主任的目光飘到她身上时,她觉得自己被扎了个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