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倾。
天地一片茫茫,出租车司机为难地说:“不行啊,这样的天气根本就开不了。”
“求求您了。”着急的女生发尾都被湿透了,一把雨伞根本挡不住。
“小妹伢,你求我也没用。这种天气没有哪个司机愿意出车的,赚钱事小安安全事大啊。我一家老小还等我平安回家呢。话说你们两个这样的天气还跑出来,家里的大人都不管吗?”四十多岁的司机大叔抬头纹都皱了起来,“赶紧回家去吧。”
柳潇潇还要说什么,手被男生抓住了。她一转头,男生的脸正被一盏路灯照亮了,一直行尸走肉般的男生眼睛里似也有光,他似乎又重新变回了平日那个把玩世不恭掩藏得很好的聪明男生。
“潇潇——”他罕见把没用“男人婆”称呼她,语速低缓,“你回家去。小雨……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回家去,你呢?”
“我走路也要走去。”男生其实想说的是“我死了也要去”吧?
女生定定地看着男生,脸上的仿惶渐渐变成了坚定:“我也一定要去,小雨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男生转过头,抓住柳潇潇的手慢慢地松开,没再说什么,只是撑着伞往前走去。风厉,雨暴,伞在风雨中如同一把随时都可能折断的莲蓬。
女生的眼睛酸涨得像要炸了一样,她手紧了紧雨伞,也跟着走上去。
一步,两步,三步……
街上偶尔有迟归的车辆匆匆地开过,溅起漫天水花。
焦虑,悔恨,不安,似一只只小兽在心底踱走徘徊。
要是我没约她去狮子桥……男生红着眼睛这样想着,但是心底又有另一个尖厉的声音在说:“你这个浑蛋你明明就是把恨都发泄在她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是她犯的错凭什么要她去承受你的怒火你是一个无耻的懦夫。”
要是我没有挂断小雨的电话……柳潇潇擦了擦眼角的雨水,“那是小雨打来的求救电话”就像是一把匕首,哗啦啦地撕裂了她的自私和嫉妒。如果……柳潇潇不敢想下去,她用力地甩着头走得更快了。
他们的身后,刚刚那辆蓝色出租车司机想到了自己家里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忍心地开了回来。
“上车啊,快上车。”雨幕中憨厚的出租车司机大喊着。
平常三十分钟能到的车程,在大雨中开了一个多小时。
接近十一点,东郊公园大门敞开着,门前有警察正在打电话:“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排除一切困难尽快恢复供电。”
夜色大暗,警察们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孩子弓着腰从警戒线下穿过。
越往狮子桥方向走,地势就越低洼,似一个倒垂的漏斗,狮子桥就在漏斗的最下面。
青石板路因为人迹稀少而从破裂处长出了茂密的荒草。塑料饭盒,纸团,单只破鞋,沾满了泥土的打火机,流浪的野猫,公园里沉睡着的一切似被大雨唤醒,混合着树叶和泥水四处奔流。一条小虫子蠕动着身体在柳潇潇的小腿上爬着,她咬一咬牙,“啪”的一声将虫子挑落到水里。
快接近狮子桥时,水已经漫到脚踝处,男生的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条伞骨折了,松垮垮地垂下了半边伞面。
山体滑坡造成的后果严重得出乎意料。路面已经被大略地清理过了,但一棵并不算小的树忽然在此刻摇摇欲坠,终于被连根拔起倒在了路中央。两个人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都骇住了。
男生先扔掉了雨伞,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柳潇潇也想把雨伞扔掉,但耳边听到了男生的声音,他站在了树干上,说话的声音在雨声中断断续续:“来………拉你……”
手搭着手,男生的力气还是更大一些,拉着跳上了树干。
前面的路边有一个小亭子,男生拉着柳潇潇一路跑过去。
夜幕沉沉,只有男生手里的手电筒仍有着微弱的光亮。那道光直直地照进了垂重的黑暗中,又被暗黑吞噬。
“你在这里待着,我自己一个人去——”看到女生还要说什么,森北的表情骤然狠厉了起来,“我说了不准你跟着去。”一开始男生并没有估计到这段路程的危险程度。
“我放心不下小雨。”良久,柳潇潇轻轻的声音像水一样流下来。还有一句没有机会说出来的下续是“我也放心不下你”。
“柳潇潇,什么也别说了,你就在这儿等着!”男生好看的眉眼痛苦地拧了起来,他换了另一只手拿手电筒。
谁也不打算妥协的样子。正在这样僵持的时刻,一束比手电筒亮几十倍的探照灯光照进了小亭子,几个大人面面相觑:“你们……”
其中有一位就是那新闻上的女记者,她正待说什么,突然眼前一花,一个身影从她身侧跑了出去。
“森小北——”柳潇潇着急地喊了出声,也想追上去,但她没这个机会了,一个男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柳潇潇声音被风声拉长了。
女记者看着这个长相清秀、让人在模糊中误辩了性别的女孩,缓缓地说:“你先别激动,前面已经清理出一条通道。救援人员都进去了,我们也是接到了通知准备进去的。”
泪眼婆娑的女生像是抓到了一根草绳,不由得抓住了女记者的手臂:“阿姨,也带我一起进去吧。”
“你和……刚刚那个男生都不应该来这里……”女记者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你们认识……那个失踪的女孩?”
岑悦子在厨房烘烤饼干,每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饼干上都用黑提子做了一双眼睛。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她的手上沾满了面粉,便示意在旁边的男人帮忙。
曾是美男子,但现在鬈发上已有灰白的中年男人从背后抱住了岑悦子,把手机递到了她的耳边。
“您好,请问是岑小雨的姐姐吗?”沉稳男声自我介绍,“我是小雨的班主任。”
而在三十分钟之前,是警察从柳潇潇那里拿到了班主任的手机号码。
“有目击者和相关人员基本确认了在狮子桥失踪者的身份……请尽快通知其家人……并没有找到尸体……但照目前情况来看……生还几率非常渺茫。”
原来跑得快是真的可以听到风声在耳朵里呼啸。
男生顺着前路一直往前跑,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耳朵呼呼的风声还在继续。
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
比想象中被破坏得更彻底更狼藉的狮子桥。原来像一个馒头般的小山像是被谁大大地吃了一口,凹陷一大角,倾沉而下的泥土石块隔绝了视线,高处汇聚的水从泥土石块的豁口冲出去,在低洼的狮子桥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变成了汪洋的狮子桥。
“水应该超过了两米,穿上救生衣拴上绳子应该可以游到狮子桥附近查找,但都是泥土的水流能见度低,对搜寻造成很大的困难……”搜救队队长一转头,突然指着前方,“那小子……拦住那小子……”
许多人看向了临水的方向。
一个全身湿透的少年淌着水往下走,听到有人大喊,少年回过头看了一下,眼睛暗黑绝望得可怕。
几个消防队员跳下水抓住男生,任凭男生拼命地踢打也毫不客气地拽拉着回来。
“是哪儿来的小子,存心捣乱的吗?”
倔强的男生拒绝开口说话,只是把头转过去。
“什么嘛。把他带到车上,阿标……你来看住他。”消防队员队长很生气挥了挥拳头,“没礼貌的小子,不知道和长辈说话要回应吗?”又转过身,对那边在穿救生衣的队员们吼,“还不快点。”
“要是——我也穿上救生衣,你会让我下水吗?”突然开口的男生嗓子嘶哑,眼睛里发着光。那种希冀的光芒让消防队队长有一瞬间的恍神。
“不行。”没出意料外生硬地拒绝了。
“我得到过全市高中生游泳比赛的第七名。”男生紧紧地拉住了男人的手,看着男人的眼神像趴到你脚边的小狗让人心软,“让我下去,让我下去,是我……让她来的,是我让她来狮子桥的。要是她死了我怎么办?”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如同呢喃,一滴眼泪从男生布满血丝的眼角泌出。
消防队长深深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甩手而去,到那边吩咐队员:“给那个小子穿上救生衣拴上救生绳,让他下水。”
“可是——”
“有什么责任我承担。”面容粗犷的男人大吼了一声,但另一方面他又用力地揉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喃喃自语,“我是疯了吗?”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吗?”
五个身穿橘红色救生衣的队员齐刷刷地站成一排,虽然不算矮但是明显身形青涩的男生站在了最后一个位置。
“发现不对劲立刻拉绳子,知道?”
“是。”整齐的回答声。
消防车上两束大探照光照着水面,左右地移动着,一束灯光正好打在了最后一个下水的男生脸上——消防队长陡然生出后悔来,一时心软就让那个少年下水了,可是,看刚刚那个小子下水的表情,不像是要下去寻人,而便是奔赴一场死亡约会一样的绝望——然已经来不及了,那男生已经泅下水去——
有整团的泥土被水流推进扑在身体上,男生努力地睁开眼睛,漂浮着各种杂物的水质肮脏。几个浮沉,眼睛就一阵涩痛。
隐约听到有队员从前方冒出头来,大声喊道:“狮子桥附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吗?
男生又一块狠狠地泅入水中,水面上雨势滂沱,水下却一片宁静,只有水流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旋涡。像有一根线尾打着结的针,被谁从心脏穿过,“呼”的一下将线拉到了底,那些痛不是立刻就出现的,而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一个个扒开了血肉冒了出来。
小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男生徒劳地睁开眼睛往前游,耳边听到了野兽受伤的嘶吼——那是从自己的喉咙发出的声音。
那是什么?
水下堆积着高高低低的泥土小山,一截树枝被土团埋了一半,另一半如剑般冒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口恰好穿过树枝。塑料袋里一只卡通手表幽幽地闪着蓝光。
那么眼熟,男生心脏上打着死结的线嚓嚓地抽动着,巨大的恐惧似一只无情的手将他整个人完全扼住。
“都几岁了,还戴这么幼稚的手表?”暖暖的风中,男生这样取笑着。
女生俏皮地笑了一笑,双手叉着腰:“你是嫉妒吧,这是我自己挑的生日礼物,我怕水不会游泳,这样的图案也稍稍安慰下我。而且,你看……”女生献宝似的按了按旁边的侧键,“按一下就会闪光,再按一下光就灭了。夜晚走楼梯可以当灯照啊!”
男生把头拧向了一边,那闪闪的蓝光如灼热岩浆炙伤了他的眼睛。
慢慢地游近。那是一只海豚卡通手表。
男生抓住了那只手表。
“我怕水不会游泳。”
——那个女生的声音软软的,糯米似的。
一串串水泡咕噜噜地升上去。
没有空气了,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该上水换换气了,理智是这样命令着,但身体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一动也不想动。闭上眼睛,在水下的世界里睡去,就不会有伤痛,就不会有愧疚,就不会有彷徨,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小子有一会儿没上来换气了——”队长兀鹰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突然用力地拽紧了绳子,大吼,“快拉。”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手上绳子的重量骤增,已经失去意识的男生很快地就被拉了上来。
粗犷的男人蹲下去,手按压在男生的肚子上,直到男生呕出了一口大水,才站起来骂了一声“格老子的”。习惯性地想要点一支烟,但颤抖的手打了好几次却点不着火。
几个队员也都回来了,各自报告。
“狮子桥浸水区域不大,我们来回搜了三次,没发现尸……”被旁边的队友胳膊一捅,立刻改口,“没发现什么。”
又有另一个队员说:“在狮子桥后发现一个小山洞,洞是往下挖的那种,太暗了无法进去勘探。”言下之意是“失踪少女的尸体有可能被冲入小山洞里”。
在场的所有人面色黯然。队长看了看躺在地上、正拼命地咳嗽的少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柳潇潇跟在女记者身后,在小亭子里脱下鞋子一看,脚趾都被浸得皱白,女记者好心从工作车里找出一双雨靴给她。略微有些大,走起路来就深一脚浅一脚的。
“雨看着是小一些了。”女记者看了看天空。
柳潇潇礼貌地应了一声,在车上,女记者接了几个电话,又等了另一位新来的工作同事才开始走,她急得在小亭子里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好不容易看到了前方的狮子桥——一个简易的可折叠行军床被几个人围着,柳潇潇再顾不得什么,啪啦啪啦地跑了起来,雨靴重重地踩在水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看到了躺在行军床上那个脸色灰败,蜷缩着身体的少年,女生只觉得魂魄都去掉了三成,忙不迭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这小子下水寻人,上来了就这个样子,不吭声也不睁开眼睛。”一个眉眼凶恶的中年大叔无奈地叹着气回答,一脸“真不爽这小子在这里捣乱”的表情。
柳潇潇半蹲在行军床边,伸出手去探男生的额头——一片冰凉,只抓住男生的手,焦急地低唤:“森北,森小北——森小魔……”
男生仍是侧身蜷缩着,如果不是还有浅浅的呼吸,真会让人误会。
“这里有热水,让他喝几口也好。”一个消防队员好心地递过保温壶。
柳潇潇接过来,湿透的头发遮住眼睛也不顾得拂去,温声说:“森小魔,来,喝点水好吗?”这一刻女生再无平常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气,也不是无针尖对麦芒的发小斗闹,此刻的她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少女,即使顶着一头短短的头发,穿着嬉皮士一样的黑衣,也掩不住她的清秀她的温柔,“森小魔,要是你自己都挺不住了,怎么找小雨呢?”
男生仍是一动也不动,但眼睫毛似蝴蝶的翅膀微微地扇了一扇。缓缓地,他坐了起来,自己拿过水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眼睛不注意地瞥到男生一直紧紧握成拳头的左拳。因东西一只手握不牢而从指缝漏出来——一只海豚形状的深蓝色手表,像萤火虫一样闪着荧光——柳潇潇突然用水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尖叫起来——“为什么选海豚这么幼稚的造型,那个几何抽象图案的不是更好吗?”在手表专柜前不由得吐槽,“这是专门卖给十岁以下小朋友的儿童专柜吧?”
眼睛亮闪闪的女生却不以为然,心满意足地戴上了深蓝色手表:“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做一个泳池救生员你知不知道,不过现在我这么矬这么怕水。”
“好啦好啦。是你自己挑的生日礼物我才不管那么多。”深知小雨过去的自己那时候是赶紧绕过话题,“被你这个幼稚星人打败了。”
“手表从哪里找来的?”柳潇潇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
男生缓缓地睁开眼睛,垂下了头,身上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死气。
不会的。
绝不会的。
在心底呐喊着,要撕破皮肉冲出来的声音。
你害死了小雨,你嫉妒她得到了那个有着好看眉眼少年的爱,你甚至把那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挂掉。
小雨那时候有多害怕。断了电的公园像一座坟墓被掘开了一个口子,大雨倾盆,似要把她冲入这道口子里掩埋。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最后想说一句什么话也没有办法。
你要为你的私心付出代价,不安和愧疚将成为你一辈子的影子!双手抱着头,柳潇潇无声地哭了起来。
蓝色苍穹高而远。
在湖边走着,把书包放在了一丛树木后躺下来,一个人独处是一种美的享受。眯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被吵醒是因为那像老鼠啃咬木头的私语声。
“独来独往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开学不到一个星期讨厌她的人成堆了去。”
“那目中无人的样子让人真是讨厌。”
柳潇潇不由得自己对号入座——就是这样喜欢背地里叽叽歪歪的才无法和她们打成一片的——帅气地甩了甩头,她跳了起来,笑眯眯地准备捅破树木后那两个爱说闲话女生的空间。一想到待会儿两个女生的表情,柳潇潇嘴角扬起一抹邪恶的笑意。
但是,那两个丝毫没觉察被听墙角的A女和B女继续下去。
“不知道那些男生是眼睛糊了还是心也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