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会有标志性建筑。
靠山而建的东郊公园在二十年前曾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但随之城市的西移,老市区渐渐没落,而一度辉煌的东郊公园也成了偏僻、荒芜、罪恶的代名词。
近五年来,X市三宗大案让许多人重新记起了东郊公园。
岑小雨,你会去吗?
收到短信的岑小雨看着手机,寂静中听到了她低低的呼吸声,站起来时因低血糖而眩晕的女生静静地立了片刻,而后拿了钱包,一瓶防狼喷雾剂,穿了深黑色的一整套长裤子长衣出了宿舍。
女生戴着一只柳潇潇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深黑色卡通腕表。手表显示的是距离晚自习还有十九分钟的七点十一分。
到了晚上九点钟,电视里的新闻主播已经面容严肃地请市民尽量不要外出,预计“韦森特”将带来本市六十一年来最强的一次降雨。
柳潇潇在房间用电脑浏览新闻。
微博上有网民传了各种即时照片。
路灯映着粼粼的水面,一辆水浸至车门的汽车发动机罢工了,孤零零地停在水中央。
有人穿了全套的潜水服,站在屋前似小河般的马路上自拍。
纵然穿着雨衣但却全身湿透的记者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播报:“雨太大了……水已经到了大腿处……”
又刷了一会儿微博,柳潇潇站了起来,开了音乐,往右边的厕所去了。
风声,滴落在树叶屋顶的声音,音乐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
柳潇潇从厕所出来,连着露台的大落地窗似乎看到了一团影子。有一次她睡到半夜,看到落地窗外有诡异的黑影摇晃,她立刻按了卧室床前的警报铃声,一番劳师动众的搜寻,小区的保安终于在花园的一棵大树上找到罪魁祸首——一只不知道被谁放丢了的老鹰风筝。那夜的小洋房的花园灯和风让这只展开两米多的老鹰风筝成了一个神秘的影子。这件事让柳潇潇被森北嘲笑了许多次:“不是说你不仅有男人的外表也有一颗汉子的心吗,为什么连风筝都怕!”
现在——柳潇潇谨慎地走到落地窗前,“唰”的一声将半开的窗帘拉至极限。大大的落地窗外真有一个人影。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粉红色公主房,咬一咬牙,终于把窗锁打开。
浑身湿答答滴淌着水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一撮撮地垂着遮住半边脸,蜿蜒的雨水似溪流从肩上、衣服上奔腾而下。
“喂,你爬上二楼的露台不怕死吗?”很想这么说,但看着浑身都散发出“我心情不好别惹我”的黑色雾气的顾森北,柳潇潇忍了,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大浴巾扔了过去。
“森小魔,快告诉我一个理由,否则你就完蛋了。”
森北却不理她,也没有对这间和柳潇潇走的酷男风完全不搭的公主房毒舌,也不拿浴巾擦拭,只是找了位置坐了下去。
“啊!我的沙发!”
柳潇潇一声哀鸣,拿了大浴巾走到森北身边,赌气地扔到他脸上,一边用力地去拽拉他。木木的森北一动不动,柳潇潇把浴巾从他脸上揭开,对上他一双空洞的眼,这才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不论柳潇潇如何发飙“你这浑蛋,我是欠你的吗一脸死人相”,还是用温柔得让自己都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森北,说一下话好吗你别吓我啊”,男生都面无表情地蜷缩在沙发上。
音乐仍是低低地唱着:喜欢你好吗,只喜欢你一天好吗?
她的手指终于钩起大浴巾的一角,轻轻地按在森北的脸上,一滴雨水,两滴雨水,三滴雨水——许多的雨水被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拂走了。柔软的白色大浴巾很快就湿了大半,柳潇潇又去拿了一条新的。散发着太阳香气的大浴巾渐渐地吸走了男生身上的水珠。她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男生的头发上。和女生柔软的发质不同,男生的头发稍微粗砺,摸上去像是赤脚路过青草丛传来了一阵阵细细的痒。
柳潇潇在森北面前蹲下身去,给他脱下了注满了水的鞋子和袜子。她微微仰起头,只看到他线条硬朗弧线好看的下巴,突然——像被发现了什么一样低下头去。
喜欢你好吗?
用所有的树叶覆盖着,假装着谁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都骗过去的满满的爱。
就像一个迷藏的小孩,明明没有人来找,但却一个人在镜子后、树后、河里、草地里拼命地藏匿着。
——不要找到我和我的爱。
只剩下自己日日俯瞰审视自己荒芜内心的暗恋。
怕男生感冒而调高空调的暖气,自己却热得脸发烫。
帮男生脱下一拧就出水的上衣,衣兜里还有手机,怕湿了水坏掉,柳潇潇把手机拿出来。
那么恰巧,这时候手机振动了。显示屏上出现的名字那么熟悉,她看了一下木然的男生,按下了接听键。
手机那端先是听到看轰轰的庞大雨声,然后是岑小雨的声音:“森北,森北,你听到了吗——”
“你的电话,小雨找你。”柳潇潇垂下眼眸看。
男生从一开始进来便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微微地动了一下,他动作生硬地推开了柳潇潇递过来的手机。
“森北是为了岑小雨而在折磨自己”——柳潇潇的心尖泛起晦暗的酸意,她的脊背微微地挺了起来。
“对不起,小雨。”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了一句,手指触碰了红色挂断键。
所以谁也没有听到岑小雨仍在说着:
“灯全部都坏掉了,这里好黑,森北,你在哪里……水已经快浸过我的大腿了。森北,你不要来了……”还算镇定的声音,但已经带着惊惶。
稍后,男生的手机又接到了一条短信:
“我打110一直占线,森北,你能帮我打110求救吗?”
但男生被柳潇潇推入浴室换干的短裤,而柳潇潇出房间去拿饮料,搁在小沙发上的手机无奈地振动了三次,终归于寂灭。
时针指在了数字“9”,分针指向了数字“8”。
九点四十分。
浴室的灯仍亮着,门关着。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柳潇潇试过敲门,但是只传来了男生移动了一下脚步的声音。
柳潇潇托着下巴发呆看一会儿,摸到了遥控器,开了挂在墙上的室内电视。习惯性地选择了平常爱看的频道,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脸削成一条线的韩国男星在卖萌。
浴室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男生仍是穿着那条湿的裤子走了出来。一抹昏黄的光照在男生瘦却肌肉明显的赤膊上,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走到柳潇潇身后,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屏幕,脸色甚至比刚进来时还灰白几分。
柳潇潇侧头看到时被吓了一跳。
男生的视线不是在屏幕的正中央,而在于屏幕下方一行黑底白体小字——是不知道那个电视台率先发明的滚动小新闻。
“本市六十年最强的一次降雨发生在今晚,大暴雨令我市多处地方出现了险情。城隍庙附近有一些老民宅年久失修而倒塌,幸好无人伤亡。东郊公园标志性建筑狮子桥因地势低洼,积水已经超过了两米。狮子桥北侧山体塌坡,暴雨造成泥石流,堵塞了通往狮子桥的道路。目前救援人员正在清理狮子桥通路,人员伤亡暂不清楚。在此提醒市民尽量不要出门,做好防御措施。”
这一行字,重复出现在屏幕下方。
柳潇潇手里的遥控器突然被男生粗暴地夺走了,一瞬间轮流换了几个台,终于画面停在了一个本市的新闻台上。
身穿橙色雨衣的女记者撑着伞,雨水顺着她的眉眼流下,一束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四周,镜头转向了前方。
“东郊公园在九点左右的时候就停电了,现在我们的救援人员开着探照灯在清理路面。现在我身边有一位山体塌方前逃出来的市民,听听他怎么说。”
镜头切向了旁边一辆面包车敞开的门里,一位头发凌乱,大概是常住在狮子桥的流浪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水已经浸过膝盖了,那个女孩还在那里……我叫她快走,她说她要等人,那个来找她的人手机没接,怕两个人遇不到,那个人会在狮子桥等她……她说等到那个人就会走的……我就先离开了……”
“据这位市民的描述,狮子桥下应该还有一个女孩,暂时我们无法联系到这个女孩,希望看到这条新闻的热心市民提供线索,也希望那个女孩等待的人主动和我们联系。”女记者拂去脸上的雨水,镜头又一次拉远。
“怎么啦?”柳潇潇一脸困惑。
“啪”的一声,是男生手上的遥控器掉了地上,他的眼睛涨得通红,脸却越发地青白,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疯了一样回拨电话。
要接通啊要接通啊——男生握着手机的手冒出青筋,听到的只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的机械提示女声。
像哪里伸来一双无形的手点燃了男生心脏里的炸药——男生的耳蜗里传来导火线燃烧,爆炸的轰鸣声,无数的碎片裹着冲天火光扑了过来。
男生颤抖着打开了未看短信。
“森北狮子桥很危险,不论你到了哪里收到短信立刻回去。”
From:小雨。
时间:九点二十分。
之后还有一条:
“我打110一直占线,森北,你能帮我打110求救吗?”
From:小雨。
时间:九点三十五分。
“什么?小雨她在东郊公园?在狮子桥?”
站在森北身后也看了这两条短信的柳潇潇抓住了森北,指甲深深地掐入了男生的肌肉里。
视线里有无数的黑点。
被拉着坠下的沉重心脏,激起了漫漫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