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熙童优雅地用手指敲击着杯沿,慢慢地说:“柳潇潇,别自欺欺人了,我是疯魔了,你呢?”
这个时候,柳潇潇的手机在桌面上振动了几下,是一条短信。
“男人婆,我被拉到羽毛球馆了,待会儿还要上一节晚课,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她盯着短信看了好一会儿,长时间凝神细看眼睛便会抗议,她只觉得眼眶处麻麻的,也不回森北的信息,缓缓地将手机收回了衣兜,抬起头,却看见到关熙童正一脸怜悯地看着她,心尖上一簇火冒了起来。
“你是故意的吧,你知道他爱打羽毛球,特意找你全省羽毛球高中联赛第一名的申二少去诱惑他的对不对?”
“他能被诱惑,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还不够重而已。”凉凉的语气让人发冷。
“……”
“你呢,只是他的哥们而已。”关熙童幽幽地说,“其实我们都一样可怜。”
“嘭”的一声,原来是柳潇潇手里的奶茶杯被捏扁了。她站了起来,脸色全黑了:“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果然和你坐一起是愚蠢的决定。”起身就走。
关熙童追了上去,在一个两人高的卡通人物旁她拦住了柳潇潇,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晰:“柳潇潇,你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不可怜不可悲不可笑吗?难道你以为一辈子扮男生就可以一辈子当森北的兄弟哥们?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有自己喜欢的女生,他会记得那个女生爱喝的饮料口味,他会为了送那个女生回家而推掉一百次羽毛球邀约,他会顾不得朋友兄弟家人把那个女生排第一位,那时候你怎么办?”
关熙童的话没说完,她只感到脸上、脖子上、胸前突然一阵热,当她反应过来,一滴滴的奶茶正从她的身上蜿蜒流下。
旁边一桌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怔怔地指着已经快消失在旋转门处的柳潇潇,目瞪口呆——“是她,她突然抢了我的奶茶泼了你。”
关熙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被泼的不是她,她对走过来的店员仍然能平静地说:“再给这个女生一杯新的,记在我的账上。”说完,也不管淡灰色的奶茶将白衣污了一大片,不管衣服上脸上还有奶茶,冷静地往外走。
开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是专门以学生为主要顾客群的,自然,晚餐后的时间还有许多学生在这儿杀时间。
那个被抢了奶茶的女生手掩住嘴,靠近了同伴身边咬耳朵:“真是佩服她哎,被泼成这样还那么镇定。”
“喂,你这天真的丫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假装若无其事,其实是快要哭出来了呢?我对这个最有经验了,人在快要哭又拼命控制的时候,喉咙处会比平时起伏更加明显强烈。”
“我看着她好熟啊,这么美的女生在哪里见过呢?”
“哎,不就是我们H中的校花吗?”略带着讽刺到意味的声音,“那一头标志性的长鬈发有没有,说什么因为是市电视台的少年节目主持人而不得已留的,其实不过是因为有一个教育局长老爸才有特权。你没见到校长见了她有多亲热,大概全校学生被校长记住名字并且遇到了会拿出世伯的架势用慈爱无比的目光看着的也只有她了吧。”
“那申二少是她的什么人呀?不是前段时间还有个男生向她表白被扔到学校的明珠湖里吗?查不出是谁,但大家都说是申二少指使人干的。”
“听说申二少是她的表哥哎。”
“申二少!”女生两手合什,眼冒红心。
“呸,别花痴了,那样的男生你是无福消受的。你没听说高二有个学姐好像叫什么金子的说了,找个高富帅男生当男朋友是一项技术活儿,没有金刚钻的女生千万别揽这活儿!”
关掉了充电式照明灯,岑小雨按了按眉心,活动着因蜷曲了太久而有些酸麻的手臂。
今天晚上是十四了,缠绵了许久的雨天也有了结束的征兆,一轮明月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月光在发黄的天花板上泛出一圈圈的光斑,重重叠叠。
郭芙晚上说头痛,九点后就睡了。
而对面关熙童床铺上却仍是空荡荡的,白色桑蚕丝被软软地靠在了床头右侧,课本,镜子,化妆袋,白色丝质睡衣,东西虽多但却摆放得井然有序。
床品看人品,这说的大概就是这样。
岑小雨瞧了瞧门,宿舍的门可以有外锁和内锁,晚上睡觉当然也要落内锁,不过——关熙童不是还没回来吗?
晚课的时候关熙童迟到了。岑小雨想起了搁在露台脸盆里的一条白裙,似乎是随意丢的,也没泡水,裙子上的灰黄色印迹愈发明显。她又看了一眼宿舍门,抱着膝靠在墙上眯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定,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提了探照灯推开门出去。
说是要去找,但校园这么大,幸好过了十一点钟了,宿舍门早关了,关熙童大概也就是在这宿舍楼里,岑小雨一层一层地走了一遍。有宿舍里正用被子作掩护,不知道是在学习还是在干点“课余活动”的学生,微弱的灯光透了出来。但入了夜,黑暗便似一只笼子,她的心口闷闷的。“一个人在夜里走果然很害怕”的认知让岑小雨的脚步不由得放松,以至于在最后一层楼梯上被一个影子吓得差点尖声叫出来。
迎面兜来的是一阵特殊的气味,是酒味。岑小雨的脑海里一下嗡的一声,某种蛰伏在记忆里的狰狞虫子苏醒了一般,睁开了冰凉的眼睛。她胸口一阵发窒,拼了命控制自己颤抖的双腿。
探照灯的灯光只有一部分映在了女生的脸上,而如射线般的更大部分的灯光照在了一罐罐开了的啤酒上。
“岑小雨……”坐在楼梯处的女生幽幽地叫,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声音里有一种慵懒而脆弱的沙哑感,“过来,过来这里坐。”
模糊的光线里,女生的影子蜷缩在身后的楼梯上。
岑小雨眉头深深地皱着,摇了摇头:“快回宿舍吧。”又似乎不忍心看到关熙童脸上的失望,补充了一句,“我害怕酒的味道。”
“来来来。”关熙童却似听不懂,伸出手招了招,脸上竟露出了憨态,“你过来,我告诉你秘密!好多好多好多的秘密!”两只手舒展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圈。
听了太多秘密的树洞有一天会变成垃圾箱的,岑小雨警惕地退后了几步:“我先走了,你也快点回宿舍吧。”
“呃,你不想知道……森北的事?”关熙童神秘地笑一笑,右脸竟有一个减龄的小酒窝。
岑小雨正想毅然决然地回以“不想”,然而关熙童却已说了下去:“我第一次看到森北,是他找哥打球,我站在树荫下,看见哥哥和一个男生并排走。天气炎热得让人想泡在冰里,森北穿着白色海军风T恤,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我最讨厌这种男生,长了一张惹桃花的脸。那男生走得近了,看见我忽然挑眉笑了,伸出手捏了一下我的脸叫‘这小美妞是谁”,我恨得想拍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似不见了一样。森北和我哥关系好,那个暑假我们又见了许多次,我想向森北表白,不巧有一个同在羽毛球馆的学妹先去表白了。我看着森北一边打着太极一边委婉地拒绝了那个女生,想到了自己的下场,不得已找了哥哥探听。我假装说有一闺密瞧上了森北,哥哥的话却让我更没希望。森北一贯女生的缘好得不得了,但他却从不交女朋友。我哥被我被问急了,又说假如有个女生愿意为了森北寻死觅活的,大概森北就会被感动吧。我不知道哥哥是开玩笑,所以过了暑假上学的第二天,挑了他们上体育课的时间,跑到操场旁图书馆顶楼打电话给森北。你说我怎么那么天真。现在想想也觉得当时傻得不行了。可是那时候没想那么多。那一天我被我哥哥劝下来了,他打小就疼我,从不对我黑脸,可是那天无论我怎么哭他边不过来哄我,后来我被父母罚禁闭一个月,解禁了第一件事就是森北答应做我的男朋友。我那时觉得一切都值得。
“一开始我高高兴兴地做森北的女朋友。从来不做手工,一拿针就犯晕的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森北和我的Q版公仔,看过的人都说男公仔神态像极了森北。我们像任何情侣一样一起看电影。森北喜欢吃云吞,我常下课了搭一小时车去X中找他晚上一起去阿喜云吞店吃,我还想能不能求我爸让到X中上学,那段日子我又累又开心。但是渐渐地有流言,说森北愿意和我做男女朋友只是因为他输了哥哥才答应的,我不相信,去问了哥哥。哥哥从来不骗我,所以他以沉默回答了我。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森北就一直吵,为了‘你对那个女生笑干吗’、‘我已经等了你十分钟了哎’这样的事我的火气压也压不住。每一次争吵都把我和他之间的裂缝越扯越大。有一天我后悔了,想重新跳过去,才发现那段距离是我助跑一百米,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跳过去的了。就在那时候,有人说森北和我哥的赌约只有三个月。眼看着三个月越来越近,我半夜梦到会哭醒,后来是我在三个月最后一天提出分手。
“我一直以为,如果我当时能别那么小气自私和爱吃醋,结果会不一样。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要是当初我不吵不闹,也会分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关熙童的头靠在了墙壁上,声音里是极度的疲倦。
听了那么多,岑小雨只觉得耳朵都塞满了,实际上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为什么”好不好?有没有人问过她“被秘密”的无奈。她苦笑着:“快十二点了,回去吧。”要是关熙童再自顾自说话,她也顾不得礼貌自己走了就算。
但等一会儿,关熙童一动不动,花瓣一般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头却像一条线条垮了下来。岑小雨走近一看,关熙童似是睡着了,眼睑处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身上的酒气仍在,叫她的心口一阵阵发紧。她蹲下去推了推关熙童,没有反应。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将关熙童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用力一揽。出乎意料的是关熙童并没有想象中的重。一阵手忙脚乱,在“腿再抬得高一些”、“歪了歪了”的各种语言指导之后,两人竟然平平安安地到了下一层,恰好一个宿舍外有女生在门口讲电话,虽然惊讶地说着“怎么喝醉了被发现怎么办”,但仍是很仗义地帮忙扶着关熙童走到了二楼。
后脊梁都被汗水湿透了,岑小雨转了转酸痛的胳膊,和帮忙的学姐道谢,小心翼翼地锁了宿舍门。探照灯搁在一沓书上,穿过虚无的混沌。一些些灰白色的光落在了熟睡了的女生脸上,苍白得像青花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