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和屏障一样。
喧闹的教室里安静坐着的女生就像独自感开的花。
长长的白色耳线从鬈发边重下,没有人去打搅她,似乎她四周是撞闯了就会有什么不测的禁地。
岑小雨远远地看着关熙童的背影,本来以为自己就算是那种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了。谁知道这个关熙童更甚。
“看什么呢?”森北用笔戳岑小雨的背后,“男人婆——”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过去。
岑小雨愣了一下才接过手机,被柳潇潇勒令立即拿着手机远离森北一百米,“森小北最爱听墙角”——柳潇潇是这么说的。
岑小雨看了一下趴在课桌上的森北,走出教室,靠在走廊上,听着柳潇潇讲了一大串“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啊数学又小考了幸好你不在今天写了十四张英语作业”之类的流水,而后突然问:“那女人有没有出幺蛾子?”
话题天马行空得太过了,岑小雨傻傻地问:“哪个女人?”
“冰山姥姥关熙童啊!”
这个绰号真形象,也真……雷人。岑小雨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汇报昨晚宿舍外不靠谱聊天内容?这似乎不太明智。
“她整天就是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回宿舍。”看了看教室中间的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岑小雨慢吞吞地组织词语。
这句话一说完,手机那端突然安静了有好几秒,之后柳潇潇的尖叫声才传来:“岑小雨,你是不是又圣母病发作了,看着冰山姥姥寂寞呀孤独呀可怜呀想去拯救她。我可告诉你,关熙童那女人不像你是天然呆,人家手腕可厉害呢,要不当初森小北也不会被她给骗了。岑小雨,你就傻吧。在她那个人的世界里,人是分流九等的,她是将自己看成是金字塔顶尖的人,那些被她瞧成下层阶段的人她是不屑于去放下身段你明不明白?所以她那样才不是不想和别人打成一片,而是不屑!知道不知道!”
“你这是不是偏见啊?”岑小雨怯怯地插一句话。
“偏见个毛!岑小雨,你气死我了。”柳潇潇语词突转起疑惑,“你该不会被她收买了吧。要知道我以前……”她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什么回忆,“我以前也叫她给骗过,不知道给她说了多少好话。”
“呃?”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没心情。”
挂了电话,岑小雨走回教室,不由得再望向那个方向。真的是被那样的眼神骗到了吗?
是那种防御的,受过伤害后而变得冷漠的眼神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关熙童黑漆漆的眼睛就会想到有一回在电脑上看到的新闻,被继母虐待的孩子,浑身充满了烟烫痕迹刀伤,一条腿被生生地折断了,被解救后养了一年多后仍是离群索居,眼神冰凉。
呃,是自己想太多了。
岑小雨走到课桌旁,想把手机还给森北,但身后座位空荡荡的。放在了课桌上的手机屏幕渐渐地变成了全黑。男生的手机不太像他的着衣风格,线条是硬朗型的,机身也不花哨,是稳重大方不出错的款式。
或许人都会有双面性吧。像是关熙童、森北,甚至就连自己,也全在某一个时刻卸下面具,皈依本心。
想到这里,岑小雨反倒平静了下来,默默地拿了早上分下来的试卷看。
上课铃响,森北从后门进来的,一坐下座位就用笔戳岑小雨的后背,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手机,另一只手从课桌下摸出了什么,呈直线地抛给了她。
“酸奶?”
“呃,去小卖部时顺便给你买的。”森北不在意地说。
岑小雨猛地抬起了头,才觉得动作幅度大了些,她迅速地看了一下周围,恰巧侨禧的目光扭过来在她手里的酸奶上停顿了一下——她的脑海里像是有一根神经被突然地绷紧了,发出了短暂的警鸣声。
原来是这样。共用同一部手机(表面上看是这样的),男生上课的时候传字条下课了给买酸奶,帮忙洗男生的衣服,一起在干衣机旁等衣服甩干……被误会是因为有迹象可循吧。
人啊。往住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只是某一个影像,但却会在之后脑补出了更多的场景,然后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串联起来,就变成了一个传闻中的故事。
而在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后,“被误会”的这一幕攀升至高潮。
娃娃脸的女生在玉兰树下等她。
“请……留步。”声音略微有些小,但在安静的校道上显得特别清晰。
岑小雨困惑地停下来,转过身,看见了侨禧半边身子躲在树后朝她招了招手,一件乳白色的芭蕾少女T恤松松地围着侨禧小的身形,走近了些可以看见侨禧头顶上长出来不久的细毛蓬蓬的。
“那个……真对不起。”侨禧的语气仍然很轻。
“什么?”完全不在状态中的岑小雨睁大眼睛。
“真对不起,我之前并不知道。”侨禧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真的不知道森北是你的男朋友。”
头顶上,绿得发亮的叶子轻轻地摇动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岑小雨有些无奈地辩解。
“那么说,你是原谅我了?”侨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都怪我太花痴了,看到好看的男生就晕了头。要说森北长得多帅嘛,也不一定呀,至少申二少就此他帅多了。不过,你别担心了,我从来不碰有女朋友的男生。”
“自说自话”本来并不是什么优点,但奇怪的是娃娃脸女生语气娇嗔、神情天真,反倒让人觉得一派天然并不可厌。
“啊——他来了。”侨禧突然看着校道,推了一推她,很快地跑了。
岑小雨缓缓转过身,便看见了“他”。
男生的眼睛细长而深邃,眼睑处弧线柔软,眼睫毛浓密得似乎是画了眼睛线一样。许多人第一眼看到他,总会不由得注意那双像是有魔力一样的眼睛,带着温暖的力量,让人觉得信赖,但同时,男生的薄薄的嘴唇右边一侧总是微微地翘起一些,似乎是一个总是随时酝酿一个嘲讽的笑意——这种笑意让人觉得男生像跳出了这个世界冷冷地看着众生出糗,跌倒,堕落。
“你在这里啊,一起去吃饭吧。”森北单手插在裤兜里,视线自高而下。
“啊,不了。”摆手的动作过于剧烈了,不自然得让人生疑。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又舒展开了。他单手摸着下巴:“喂,岑小雨,你不会以为我是在约会你吧?”
有些事隔了一层纸是一回事,但挑明了却是另一回事。
岑小雨尴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森北的眉角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但还是解释了一下:“男人婆过来了。”
“啊?”
“……”
看着木木的,却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的女生,男生的手伸出来似乎是想掐一掐那呆呆的脸,但却又在下一刻勉强地控制住,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看不见的痕迹。他淡淡地说:“走吧。”
还没熟稔到那种程度吧,要是对方是柳潇潇,这样的亲昵动作并不奇怪,可是对于岑小雨,刚刚是差一点也有了这样做的冲动,这是潜意识层中里的想法吗?
男生一怔,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走路像跳跃音符的身影,默默地走得更快,距离拉得更远——似乎这样就安心了一样。
你走进了一个密封空间,推开了一扇门,前方是一个更漆黑的空间,身后的路渐渐地不见了,你不得不迈出颤颤巍巍的一步,在以为会不会一脚踩空掉下悬崖的时候,脚尖触碰到了实地。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你完全看不见猜不着,可是你站在一尺见方的坚硬土地上安慰着自己。
这就是“自欺欺人”式的安心。
并没有忘记过的。
在突然变得寂静的图书馆旁,光的斑点像一个个徐徐浮沉的气球。那个女生早忘记了是什么样子,但仍然深深地记得——记得被动地接过的那个橘子红的信封,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跳跃着。木然和惊愕只是很短的一瞬间,随即就无师自通地从女生嫣红的脸色中明白了。
是第一次被表白。对眼前的这个女生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也没有暧昧的情愫,但手心还是冒出了潮汗,心脏怦怦地跳动了起来。
在那之后,“被告白”的次数渐渐数也数不过来,男生在隐晦的直白的各种倾慕目光中游刃有余。
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就是在“好似混血儿啊”、“单眼皮真可爱”之类的赞美声中长大,那时候是在路上遇到了阿姨辈的总会被捏一捏脸抱一抱,未曾反应过来时候脸颊便被“啵”了一口。长大后,除了阿姨们换成了同班的别班的女生低年级的学妹高年级的学姐之外,别的其实并没有改变。
像隔壁班的林××一样不停地换女朋友不是不可能,即使被高曦取笑着“守身如玉的奇葩高中男生”,女生缘好到爆棚,但却于花丛过却不沾一片花叶。这不是男生的道德守则有多么高尚,而是他——应该是一个情感有洁癖的人。
一生一世一对人。
唯有一个“前女友”——森北的目光越过看高高的树望向了教学楼顶,用力地甩了甩头,好像要把什么“不该想起的”画面甩出去一样。
几日不见,柳潇潇的头发又剪短了,似乎只有几寸长。小豆苗似的短发,让女生的额头显得更加宽而高。
坦白地讲,柳潇潇的五官实际上是秀美型的,但偏偏她在那低头的一瞬间,抬手托着下腮的一瞬间硬生生地添上了硬朗的男性气质,仿佛——是有一种金属感似的物质,在她的身上。
被误认为是男生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但或许,“就是想被人看成是男生才这样打扮的呀”,是有人这样猜测过,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珍珠一般的女生却要去做鱼眼珠的男生。
餐厅的玻璃门被着蓝制服的服务员殷勤地推开,刻意保持着距离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柳潇潇双脚架在另一只餐椅上,远远地伸出了手挥了挥。
“都不欢迎一下吗?”森北挑了离柳潇潇最远的位子坐下。
“龟毛。”柳潇潇睨了他一眼,长手一捞,将岑小雨揽在胸前,“媳妇儿,有没有想我啊?”
岑小雨被箍得紧,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柳潇潇才满意地放开了手,一偏头,看见了男生一脸嫌弃,呵呵地笑了起来:“森小魔,你嫉妒吗?”
男生语气淡淡的:“我犯得着嫉妒两个女人?”
特意将“两个女人”说得语重心长,柳潇潇被呛了一下,狠狠地瞪了一眼。
餐厅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
柳潇潇一手抢过来,手指滑过一溜儿菜名,一边指着一边对岑小雨说:“不用跟森小魔客气,今天他请客。”
“为什么我请客?”他抗议!
“我们这不是代表了那些仇富者来剥削你吗?”
“喂!”
“怎么啦?”柳潇潇一边反问一边动手。
“说就说,为什么踢我?喂喂喂,别打脸!男人婆,别打我脸!”
正嘻嘻闹闹闹之间,不知从哪里慢慢地飘来了一个飞艇氢气球,深褐色的机身,淡灰色的舱门,倒是做得栩栩如生。
柳潇潇一抄手,就捞住了氢气球的绳子:“是谁的呢?”
东张西望之间,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一个包厢跑了出来,两条藕般的小胖手摇呀摇,一个女人跟在身边,焦急地说:“宝贝,别跑,飞艇就在那儿。”
眼看着小男孩像一颗圆球滚过来,柳潇潇脸上的表情难得地柔软了起来,蹲下身子与小男孩平视,温声说:“是不是你的飞艇。”
小男孩睁着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接过了绳子。
做妈妈的这时候已经追上来,先拉住了小宝贝的手,才柔声对儿子说:“宝贝,要有礼貌哦,别人帮助了你要怎样做呢?”
“谢谢。”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哥哥。”
“不是哥哥,是姐姐哦。”女人尴尬地纠正了,可小男孩却不领情,睁着大大的眼睛,“妈妈骗人,明明是哥哥。”
只要是从成年人的目光,仔细地看必定不会认错,但是——在天真无邪的童真眼睛里,只看到了最皈依本质的地方。
看着牵手离开的母子俩,柳潇潇脸上的笑容僵掉了一半,再看着手半捂着脸忍住笑的男生,连还勉强维持的另一半微笑的热量也被彻底地冰封了。
在飞艇小男孩所在的包厢隔壁,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大厅。
关熙童的身旁坐着一个男生。
该怎么形容这个男生呢?他的眉峰太黑,鼻子太挺,线条太硬朗,一双眼睛黑瞳格外少,白色的部分似乎比正常人多四分之一,但组合在他身上却出乎意料的好看。
“童童。”那男生开口,是标音的男中音,他的声音里像有一种魔力,让人忍不住要听从他的命令。“外面有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男生罢了。你不是早就放下了吗?”
包厢里有低低的大提琴乐曲,男生声音慢慢的,像一只虫子不惊不慌地钻进血管里,占据你的感知神经。
关熙童却听不见般,看着包厢外,一动也不动。
男生渐渐露出沉痛的神色,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一般,拿一支烟叼在嘴边,却只是将黑漆亮面的打火机在手上玩着,并不点燃。
这一餐饭吃得很痛苦。
蒸的炸的煮的炖的,清一色的鱼,而且多是刺多肉少的小鱼。
男生连不怎么带骨的刀宝鱼都不爱吃,更何况这些呢,然而他明白这顿鱼餐的意思——关熙童不过是想提醒他鱼刺哽在喉咙的滋味有多难受罢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生声音正在说:“二少,你在哪里呀?”
关熙童漠然地看他一眼,申二少讪讪地笑了一笑,“啪”的一声挂了,把电池抠出来扔在沙发上。
“哥。”
“到。”申二少只差拿出尾巴摇了摇。
“你不用这样。”关熙童细长的眉皱了起来,“你也不欠我,你总是这样我看了也难受。我从来没怪你,真的,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是是是。”申二少连忙点头,狗腿的样子连他自己都鄙夷——但是,亲爱的妹妹啊,要是你不介意了,怎么会这么巧约他吃午餐,这么巧进了这家餐厅,这么巧就碰见了柳潇潇和森北!
“哥,你很久没见他了吧?”
呃,反应速度极快的男生苦笑,他知道关熙童指的“他”是谁。半晌,申二少终于点头:“嗯,我过会儿就和森北叙叙旧去。”
女生站在街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森北先送了岑小雨过马路那边的H中,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暗沉的光线中,身形挺拔的少年穿过马路,他走得很快,一辆飞驰的汽车挡住了视线,暂时看不见了。女生揉了揉眼睛。
这人生中,还会有多少次,会有一个少年朝你走过来?
柳潇潇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穿着军绿色马丁靴笨重的圆头,默默地数着“一、二、三……”,数到三十,他便会来的吧。
路灯恰在这时候亮了,一圈圈光晕让女生闭了眼,再睁开时,湿湿的地面上,一双白色的露趾拖鞋踩在几朵花瓣被碾了大半的花朵上,柳潇潇抬起头,嘴角弯起一点点弧度,叫面前站着的美艳女生:“关熙童。”
“好久不见。”关熙童的声音有些冷,似这梅雨天气带着潮重的湿气,“那边有一个奶茶店,去坐坐吧。”
柳潇潇眼角斜斜地看她,突然伸出手轻轻地钩了关熙童一丝鬈发,慢吞吞地说:“你还是和以前爱出风头。总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哪个高中生和你一样留着大波浪鬈发扮交际花,H中的政教主任怎么不带一把剪刀来呢?要他没有我可以考虑送他几把用用。至于——”她拖长了尾腔,“和你坐在一起,我真的没有这种荣幸。”
关熙童却不生气,只是而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哥把他叫去了,他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呃?”柳潇潇垂在腰间的拳头握紧了。
彼此对峙了一会儿,柳潇潇眼角跳了一跳:“算你狠。”
装潢成童话堡垒的奶茶店,店员是戴着兔子发卡的兔小姐,明显关熙童是熟客,她一进去,店员便自去柜台,不一会儿端了两杯奶茶来。
一杯是经典奶茶,不加珍珠。一杯是袖子蜂蜜奶茶,加珍珠。
柳潇潇看着这两杯奶茶,有些怔住。直到店员第二次询问她,才迟钝地说:“加珍珠,小麦巧克力味。”一边说一边看着关熙童两杯奶茶都各吸一口,不禁摇头,“关熙童,你疯魔了吗?”只喝不加珍珠的经典奶茶是森小魔的习惯,不是关熙童的习惯!
听到了这一句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关熙童忽然笑了笑,从来没有笑容的女生突如其来的笑意让柳潇潇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