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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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请你感动我(6)

那一场战争开始打响的时候,海峡两边的国家都感受到了别样的恐慌。那时的维斯兰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而他也正像当时他身边的那些男孩一样,白皙的脸上带着点点雀斑,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是完全透明似的。他们在那个从来不知忧虑为何物的偏远小镇长大,童年时追逐嬉戏着太阳就默默西沉了下去。日复一日感受西风的吹拂,累了就倚靠在草地里哪块岩石上睡着了,就算没有母亲口中古老的摇篮曲,他们一样不会感到害怕。

可是某一天,国家的元首决定要发动对海峡对岸邻国的战争。这样做的理由无非是为了解决国内人口增多而耕地不足的现状。于是十八岁的维斯兰理所当然地被列入了征兵清单里,他的朋友西蒙和帕特里克也会和他一起。他们将在一周后出发去港口,等待其他地区的部队会合。之后一同渡过那条并不算宽的海峡,到达他们为国效命的地方。

临别之时总是让人热泪盈眶。维斯兰紧紧抱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母亲红了眼眶。西蒙和帕特里克会笑话他吗?他擦擦眼睛抬头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也在尽力抹掉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正跟他一样傻兮兮地四处张望呢。维斯兰红红的眼眶边带上了细细的笑纹。他向他的母亲保证说:“妈,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西蒙,帕特里克,他们都想吃你做的甜饼。”母亲也含泪回答他说,她会等他们回来,不管多久也会等的。

军队集结的地方是更加靠近海边的一个小镇,斯卡布罗。这里比维斯兰的家乡更加繁华。特别是在海岸线旁边的那一片集市,总是人来人往。来自东方的商人啦,南边的吉卜赛人啦,都在这个集市找到了他们各自经营的门道。丝绸、香料、烟草、占卜的水晶球,你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那里一样都不会少。维斯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集市,他们都有些看呆了。蒙着面纱的姑娘在手鼓声中翩翩起舞,大胡子的男人们弹奏着奇形怪状的弦乐器和身边人谈笑。颜色各异的小楼鳞次栉比,这里好像永远都没有寂静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阻止这样的欢乐和繁华。

蓝色的布帘子用褐色的木棍撑起,货架上一个一个整齐排列的小盒子里装满不同的香料。一双白皙的手衬在棕色的木板上,无意中带走维斯兰注意力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研磨迷迭香。

西沉的太阳下,一个吉卜赛妇人正在追逐一只捣蛋的猫。黑猫慌不择路,撞倒了水果贩子的桃子,碰翻了陶器贩子的瓷罐。它向香料铺子来了,女孩惊惶地用手护住香料盒子,但黑猫还是把一盒鼠尾草踢到了半空里。维斯兰从松散的队伍里冲出来,扑倒在地上接住了那个盒子,他扑扑身上的灰尘把盒子还给女孩。妇人的叫骂声和商人的惊呼声混合在一起,害得维斯兰都没看清楚女孩脸上的笑容和红晕到底是不是夕阳赐予的。

是的吧,是的吧,女孩在维斯兰走后轻轻地唱起了她最爱的歌,第二天清晨梳妆时耳畔多了一朵盛开的鲜花。

就在西风吹拂的日子里,小小的种子在海岸边萌发。

维斯兰再次来到斯卡布罗集市的时候,那个蓝色的棚子已经早早开张了,比其他任何的人家都早——虽然维斯兰觉得大概不会有人在这么早的时候来买香料吧——不过没关系,只要蓝色的棚子还在就好,他的方向就在,不会在这个集市迷路了。

芫荽,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

名叫安娜贝尔的女孩告诉维斯兰这些都是卖得最好的香料。她背着双手,踱着轻快的步伐,绿色的裙摆在西风里飘逸着,金色的长发上点缀着漂亮的野花。

“很棒吧,我的店。”

“是的,很棒。”

安娜贝尔哼着歌走到店里,泡了一杯香草茶递给维斯兰:“你们什么时候去海峡对岸呢?”

“大概,五天之后吧。”

“喔……”安娜贝尔撅撅嘴巴,“那么,你明天还会来吗?”

维斯兰诚实地回答说他一定会来。

“后天呢?”

“会的。”

“再后天呢?”

“会的。”

“那么,几年之后呢?”安娜贝尔问,“我是说,战争结束之后,你还会来吗?”

维斯兰抿了抿嘴巴,带着许下诺言的决心,“会的,一定会的。”

安娜贝尔揉揉眼睛:“记住你说的话喔。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嗯。”

“等你回来啊,我会再给你泡香草茶的。”

军队登上渡船出发的时候,维斯兰还在不断张望。他还想着安娜贝尔香草茶的味道,这样的心情直到他看到远处的蓝色棚子下,那个绿色的,挥舞着小小手绢的身影才变得平复起来。

活下去,活着回来。

战争在邻国本土打响。在开阔的旷野里等待长官一声令下的时候,维斯兰想着的是母亲的容颜,朋友的笑容,还有在那海岸线边上的集市里,显眼的蓝色布帘。锋利的军刀反射着阳光,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第一次印下自己的足迹,维斯兰的心好像还跟着刚才肆虐的海浪摇摇晃晃。来不及去思考战争的意味了,既然已经身在战场上了就活下去吧。大多数人也跟维斯兰一样。日夜擦拭的利刃,时刻准备上膛的火枪,家人们早就为了迎接士兵们胜利归来而置办好了佳酿。炮火轰鸣的天空里,乌鸦都懒得扇动翅膀。西风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天气变得糟糕起来。原本有利的战况也开始扭转,维斯兰跟着军队节节退守,在距离海岸线只有三十五英里的镇子驻扎。

“该死该死该死!”他经常能在入夜后听到指挥部所在的帐篷里传出这样的声音。军官们泄愤地把钢笔摔在地上,士兵们之间都流传着“要输了”这样的谣言。维斯兰沉默着,身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多日。西蒙在上星期的进攻中战死,帕特里克找遍了整个战场也只能找出西蒙时常戴着的那只腕表。牺牲者太多,只能靠军服判断敌我,更不要说遗体的回收,很多碎片连名字也没有,只能徒然等待乌鸦和猛禽的处理了。

没有掘墓人,没有墓志铭,没有花圈,没有哀悼的亲友。

孤单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雪花在飘落后融化也不会有人知晓一样。

维斯兰在漫天的硝烟中闭上干涩的眼睛。月光在深夜的营地里匍匐前行。他很累了,侥幸的存活只能依靠对往日的记忆滋润干涸的心灵。不管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扭转战局。军队依然节节败退,已经被驱逐到了海岸线的边缘。

指挥部面临一个选择。邻国军队的主力已经在暗中到达了另一个海港,正准备攻入本国领土。而如果在此时放弃回到本土的选择,进攻防守相对薄弱的耶瓦镇取胜几率会高更多,而且还能在各位军官的军功簿上记上光辉的一笔。维斯兰的上司们不顾士兵们的抗议,毅然决定要进攻耶瓦镇。帕特里克从队伍里站起来,大声质问上司:“那就是说阁下是要让我们放弃我们自己的家乡,去给你们的军功做炮灰吗?”维斯兰本想让帕特里克缄口,但为时已晚。帕特里克被扣上了罪名枪决,至此,那两个答应要来维斯兰家吃小甜饼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军队集结向耶瓦镇进军的时候,维斯兰恍恍惚惚地发觉,那时在温暖西风里做出的三个承诺,已经有一个再也无法实现了。

耶瓦镇的进攻只持续了半天左右的时间。

因为胜负分得太明显了。

维斯兰的上司被骗了,狠狠地被骗了。当初他收到的情报是假的。邻国的主力部队留在了耶瓦镇,维斯兰的军队几乎遭到全灭。维斯兰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军医告诉过他那是被灼热的灰尘伤到了,要尽快治疗。但是不等维斯兰再去找他,那名军医就已经被一枚子弹射穿心脏了。上司带着仅剩的几十名士兵连夜赶回了港口。同时又获得了消息,邻国的精锐部队已经入侵本土,并且已经把两个海边的镇子占领。屠城早就在三个小时前结束。维斯兰抬起无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抽出了染血的军刀,步步逼向他那愚蠢的上司。

“去死吧。”他咬得下唇出血。这个人把他的另外两个承诺也毁了,这个自私的、愚蠢的混蛋,就是他了。

“你会被通缉!你会死!”上司狼狈地后退着,手掌磕碰到尖锐的岩石而渗出鲜血,“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维斯兰对着他的上司大吼,“我在做什么!?你还敢说?你愚蠢的决定让我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我的母亲,我爱的那个女孩,他们都在那两个镇子里!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烟尘弄伤,站在这里我的眼睛甚至都看不见对面的斯卡布罗!这片土地上因为你的愚蠢,你的自私而死的人你能数得清楚吗?如果我在这里让你死,难道还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吗?”

剩余的几十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看着海边这两个对峙的人,眼里写满疲惫和嘲讽。

维斯兰的刀刃落下,海岸边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小子,你要成通缉犯咯。”抽着烟的老渔夫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露出一口黄牙这样告诉他。

“我要回去。回到斯卡布罗。”维斯兰喃喃自语着。他像是在自我催眠一样地想着,是了,没错,屠城总会有漏网之鱼啊。安娜贝尔,还有妈妈,她们一定都提前离开了啊。没错,妈妈,妈妈一定是去内陆地区买过冬的熏制品了,还有,还有安娜贝尔,没错,她,她一定离开斯卡布罗了,去更远的地方进货了。她是去哪里进货的呢,她没有告诉过维斯兰。不过无所谓,反正,只要有芫荽、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的地方,就不会有战火,不会有泪水,不会有悲伤,不会有破碎的诺言,不会有能够让人感到绝望的回忆。

你所在的那个地方啊,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

波澜荡漾的大海上,西风又一次吹拂起来。渐渐丰盈的船帆离开了沾满鲜血的陆地,斑驳的船身又大步向另一片沾满泪水的陆地迈进了。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有芫荽,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温柔的月光牵着西风的手在废墟上曼舞,轻烟袅袅散发着砖石上还未来得及冷却的温度。维斯兰眨眨酸痛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寻找焦点。

“小子,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啦?”老渔夫干巴巴的笑声在背后某处响起,维斯兰没有回答。他用军刀代替拐杖,一边小心地探路一边蹒跚着前行。

当失去一种感觉之后,身体的其他感觉会更加敏锐。这句话没错,维斯兰想。他能够感受到身边的残垣断瓦散发出带有悲鸣的热度,他梦里的斯卡布罗居然被火焚烧;他能感受到身边的焦树枯木哭喊着带有鲜血的姓名,他梦里的斯卡布罗居然被人践踏。支持他走上战场的那些美好梦境,现在已经像五彩的琉璃一样破碎。留给他的只有斯卡布罗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了。眼睛仅剩光感的维斯兰凭着脑海里的记忆一步一步走进曾经的集市。在记忆中集市的入口处,他甩开了军刀。他不停流着泪,嘴里喃喃念着安娜贝尔,睁大眼睛想要再次看看那个自己曾经如此眷恋的,蓝色的棚子。但是他所见之处依旧是一片模糊。

士兵们都忘记了征战的理由。不过再怎么想,也不过是为了发起人口中的所谓利益或者荣耀吧。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维斯兰想,为了这种无所谓的东西就要放弃这些吗?放弃了家乡,放弃了亲人,放弃了自己珍视的、深爱的人和事,得来一个目不忍睹的结果?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这样呢喃着的西风拂过维斯兰已经不再稚嫩干净的脸庞。

安睡吧,安睡吧,安睡吧。

这样低语着的月光把自己最温柔的光辉洒在维斯兰身上。

让这一切结束吧。

不祥的乌鸦窃窃私语着,它们在断壁上扑动黑黢黢的翅膀。

“安娜贝尔!”

维斯兰沙哑的嗓音是远古灵歌的起调,乌鸦在废墟上空盘旋着,尽心尽责地为这个伤心绝望的人伴唱。西风叹息着摇头,月光流着眼泪奏起了哀伤的旋律。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那里有芫荽,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请代我向那里的一位女孩问好。

她是我深爱的姑娘。

维斯兰哭泣着,西风哭泣着,月光哭泣着,枯焦的树木哭泣着,破碎的废墟哭泣着。

为了谁呢,为了谁呢。

大概是为了没有兑现的小甜饼,大概是为了没有兑现的香草茶,大概是为了赶走斯卡布罗从未有过的寂静安详。

黎明时分,废墟里传出一声突兀的枪响。

多年之后,西风依然年复一年地来到这个地方。向经过的所有人讲述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的繁华,这里的过往。

西风对我絮语,她说她被这里人们的欢歌笑语所感动,她被这里人们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她被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感动。

“所以我才每年都到这里来呀。”西风调皮地吹起我的头发,“作为他们同类的你,请务必也在某一天感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