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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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隐秘的绳扣(1)

芮雪

位育中学

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里我又聋又哑,目光所及之处四周都是黑暗。我好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地上。无法呼救,无法行动,如果想要逃脱,就只能依靠自己,一步一步在黑暗中摸索,一个一个地解开自己身上缠绕的那些绳扣。

写作曾经在很多年里,是我的一个秘密。

让我开始写作的理由我已经不能完全记得了,大概是小时候语文老师对我的鼓励,大概是身边的朋友推荐我看的那些让我产生写作热情的书。我只知道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笔,疾疾地在纸页上写起来了。现在看来那时稚嫩的手写文字着实可笑之极,我的故事里总是有一个为了一个不知道的理由而想要毁灭世界的经典反派,而我的主人公总是挺身而出,和伙伴们一起拯救了地球。那时的笔记本现在看来已经能够被称为各种意义上的黑历史了,我把这些东西当做永远不能示人的秘密封锁在自己隐秘的世界里,甚至想过永远也不要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了。那时我所触及的,好像连写作的边境线都碰不到,只是在一个偏僻的郊外野村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自己向往的国度。一步一步地接近,却总是被那里巡逻士兵的剑锋吓得躲回去。而这样的向往也只是独自埋藏在心里,就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愿告诉。

长大一点之后开始觉得自己的阅历增加了,读了更多西方文学后就产生了更大的憧憬。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了进入写作王国的资格,于是终于离开了曾经居住的野村来到了城楼之下。虽说那时的想法也是幼稚得不行,满脑子里还都是写满个人英雄主义的传奇,但至少我给了经典反派一个毁灭世界的理由——不过大多都是如同失去双亲、失去朋友、被人背弃之类的万能理由。虽然没什么大的说服力,至少也是让反派不再是单纯的坏人,坏人也有他变坏的理由了。我凭着这样的想法顺利进入了我梦想中的王国。于是我就开始为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单字而感到快乐,当别人都在课间谈笑的时候,我就会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注意之后,悄悄打开自己通往那个国度的移民申请,开始在移民理由那一栏里奋笔疾书。可是在我迈入那个王国门槛的一瞬间,我发现其实这个王国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繁华,也没有金碧辉煌的街道和王宫。我踏入了城门,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无法呼救无法行动,只能匍匐在地上寻找解困的出口。当时在我的秘密笔记本里记录下来的那些幼稚的“文学创作”,灵感多半来自于我看到的书,或者偶尔听说的传说故事。鲛人啦,天神啦,吸血鬼啦,衣橱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啦,听上去像变质的童话一样的故事慢慢从我的手里诞生了。其实只要用心去找好了,借鉴抄袭的痕迹明显到惨不忍睹。不过那时我的第一批读者们似乎也不介意这些。我的第一批读者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她们多半是害怕让我不高兴所以才以安慰的语气说我其实写得不错。可惜那时我并不精通察言观色的道理,也不明白她们为何总是那么快就把我的作品浏览完毕。当然我的朋友中也不乏坦率的人。她总是在认真读完之后抬起头问我,A为什么要把B关起来?B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吗?A和B的利益冲突在哪里体现?还有C到底为什么会去救B?她们两个不是关系不好吗?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把我问倒了。身为作者的我也说不清楚,那时真是各种意义上的丢脸,我也想过把那段日子藏匿在回忆的保险箱里再也不去翻动它了。

过了一年,我不再满足于那些半童话半抄袭的故事了,于是我渴望改变。毕竟写作王国的移民并不是那么好申请。我开始接触新的书本,开始接触我现在也依旧热爱的,推理悬疑小说的阅读。(我最早开始接触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乙一也是这个时候。)但是这些小说总是要涉及一些血腥场景的描写,而那时我还天真地把这些描写当做是成熟写手的标志,好像只要装备上这个就可以吸引更多的读者那样。于是我就开始了新的尝试。我开始在自己的博客里连载类似的故事,但是只对自己的好友开放。基本上我的读者都仅限于我认识的,我信任的人。我模仿那些作家冷静沉着的笔调,我模仿那些作家理性冷漠的风格。因为做出了这样那样的改变,我写出来的小说也不再过分清晰地袒露它实为临摹的本质了。我的故事里没有了鲛人没有了吸血鬼,开始出现了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他们不再天天叫喊着拯救世界,而我那时也懵懂地明白了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人人负责地去拯救。故事里的人物有他们自己除了拯救世界之外的追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读者也多了起来,就连一些普通的朋友也向我伸出手了。对此我自然是欢迎的,那时班级里说到写手,大家想到的都是我。也就是那时开始有人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写得很好,我喜欢你的文笔。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顶峰了,并且开始萌发了向杂志社投稿的念头。做了这么多年默默无闻的,在地上匍匐爬行的黑户,也应该是我的机会让我把我的移民申请投递过去了吧。但是我身上的束缚依旧紧紧缠绕着不肯松口。那些粗糙的麻绳就像是有意的那样,偏偏不让我如愿,偏偏不允许我随意脱离它们的掌控。我感到痛苦,因为我那时在写作时发现,我的灵感只要脱离了那些书本就荡然无存,我的大脑里只留下了别人嚼过的馒头。我那位坦率的朋友也一如既往地认真阅读然后坦诚告诉我,她在我的构思里找到了与乙一的相似之处,她在我的文字里找到了与绫辻行人的共通之点。我渐渐明白我那时所做的不过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抄袭而已,这种被心灵上的绳索和绳结限制住的,禁锢住的思维和想法才是让我匍匐在地的真正原因。

从那之后我就从未停止过寻找解困之道了。我开始有意识地远离那些书本,我深深喜爱的,探索的故事,理性的故事,我把我的眼光放得更远。我明白我现在所涉猎的区域只不过是井蛙的天空一隅,于是我开始有了泡书城的爱好。我曾经只是在畅销书区域寻找符合自己口味的书,但是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往更深的地方前进了。心理类的,童话类的,历史类的,从古典名著到小说家言,我不分书的封面是否足够吸引我,我也不管书的标题是否足够使我流连。名作我去读《傲慢与偏见》《追风筝的人》;小说我去读《盗墓笔记》《人间失格》。至于家人对于这些书评价如何,也不是我要去在意的事了(家里人都反对我读《盗墓笔记》,我的全套实体书还是我的老师帮我买的)。我想要的就是跳出我自己给自己界定的怪圈,摆脱黑暗中绳索的束缚。这个过程花费了我很多时间,收到的成效也是值得欣喜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写出来的文字开始不再带有别人的影子了。我终于解开了我脚上那个多年来一直隐藏着的,束缚我的绳扣。但是我也发现,我的灵感时常枯竭,或许我在文字上摆脱了束缚,但如果要达到递交移民申请的标准,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初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开始在我那位坦率的朋友的推荐下进入了她们所说的“二次元世界”(当然家里人也同样反对这个)。在那之前我从不看动漫,并且一直觉得会深陷其中的我的同学们,都是童年没毕业的小朋友。但我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就好比是童年时期的我不喜欢没有插图的书,少年时期的我不喜欢心理学长篇大论的理论知识一样。我并没有真正体验过,就固执地认为那不合我的胃口。一部好的动画,可能在圈外人看来只是一群发色怪异的人在屏幕那边闹来闹去,但在这些宅男宅女眼中看来却是一种别样的,灵魂的交流。如果用浅薄的眼光去看《未来都市No.6》,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朦胧的爱情故事或者是个人英雄主义变相的体现,他们自然会忽略少年眼中对情感的珍重和对家人的责任。被称为“神圣都市”的No.6,一个人造的乌托邦,它在无语中吞噬了多少忤逆它的人。在未来先进入微的科技,被精密仪器掌控着的森林,完美控制室内湿度和温度,真的就能给人带来幸福吗?看似平和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何等令人胆寒的恐怖和丑陋?欲望和权力的驱使,能够把多么善良的本意曲解成魔鬼的信条?人的羁绊和情感,究竟可以带着这个柔弱的少年走多远?这些问题,如果不是在看过数遍之后,谁能从少年坚定的棕色眼眸中读出答案呢?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动画何尝不是一种书籍的变体,在给了人们更加直观的描述之后,让人在一个更加坚实的实体上扩散自己的想象力,让人在一个更加轻松的高度上俯视灵魂上的全局。他们在演绎的,自然也是拯救的故事。但是他们所做的拯救,并不是笼统的拯救地球。他们所保护的,所担忧的,都是身边的事情。因为他们明白,只有保护好他们自己所留恋的小小世界,整个世界才能真正地被拯救。当我对着屏幕那边发生的事件而默默流泪的时候,我就明白这条路行得通。我开始有了更加宽广的想象。在无尽的黑暗中,我终于在错综复杂的绳扣里找到了能够解开双手束缚的那一个。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开它,我知道我所要做的事情了,我在黑暗中看到我的黎明,我知道青鸟会在海天交界处衔着橄榄枝等待我,只要我有那个胆量,只要我舒展开我被束缚已久的翅膀。

上了高中之后,我的第一批读者都离开了我。还与我保持联系的,只有我那位坦率的朋友。我只要一有好的灵感就会写下来,做成文档发给她。我们偶尔的见面,就算是在吃饭的过程中,我们所讨论的,也全部都是近期的新作。她像以前一样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沉默许久才最后告诉我,她找不出要问的问题了,基本所有的故事发展都是合乎逻辑的。她又顿了顿,然后告诉我说:“你的小说给我不同于以往的感觉——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上佳的称赞。我迷惑着,直到我高二那年,在学校的食堂门口邂逅了那一张海报。我第一次拿到那张印着黑白马头像的小卡片时,甚至不知道这张车票是通往何处的——天国也好地狱也好,在心里积压的热情和灵感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出口。它们正是如此在我的心里躁动着,而这样的心情根本无法抑制。我不知道身边的同龄人都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身边的同龄人在写什么,这样的迷惑让我害怕——我到底是成长了,还是我其实只是停留在当年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的丑小鸭?想说的,想做的,想要表达的,一次一次又一次超过了字数限制。我不再为故事的发展而苦恼,也不再为故事的合理而纠结,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写完整,哪怕当成练习也好。不要出名,不要稿费,只要让故事里的人物获得一个圆满的人生就好。束缚我双手的绳扣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我迫不及待要让我的手腕活动一下。飞奔向彼岸的脚步也无法停歇了,任谁也不能阻止下来。我不再害怕无尽的黑暗,因为我知道我的前方一定是光明。

夏洛特和她的威尼斯沉没了,伊莎贝拉深爱的家乡沦陷了,孤独的黑猫亚瑟露出了绝望的笑容,躺在鲸鱼肚子里的诺拉做着甜美的酣梦,吉尔伯特所留恋的世界崩坏了,西风中维斯兰的承诺飘絮般破碎了。这一个一个故事都是我所追求的、我所向往的架空世界的故事,那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没有模仿没有抄袭,看似作恶多端的反派也有充满酸楚泪水的过去,善良天真的少女也终有一天会被身边的黑暗吞噬。抱着这样的想法和感悟,我终于解开了束缚我的绳扣——像我的朋友所说的那样,我就是我。现在看来都有点想哭呢。

写作一直是我的秘密,多年来我从未想让家人知道。我害怕他们会要求我把写作戒掉,就像他们要求我戒掉“影响学习”的动漫一样,把写作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我害怕他们会在阅读我的文字后哂笑我的稚嫩;我害怕他们会伤我的心打击我,用一种让我无法承受的方式。谁让我那么喜欢这件事,我那么喜欢写作,我那么喜欢看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我的笔下嬉笑怒骂,看着他们因为我而存在,因为我而有血有肉。由于极度的在意所以才萌发出了要保护的心情。我一直害怕家里人会没收我的本子,我一直想象着这种事的发生,在脑海里组织辩解的语言,用苍白无力的辩驳来掩盖心里对于这个爱好,这个梦想可能会成空的恐惧。

但我看到的现实是,我似乎多虑了。我多年来不断积累的创作字数,还有多年来记录过我写作成长的笔记本,它们的存在是值得的,至少我走到了今天。这是一种能够让我流泪的肯定,就像是居住在荒岛上多年的落难者终于等来了救援的小船一样。这个秘密被公开之后,令我感动的,家里人的支持比任何人的赞美更加给我动力,这样的认可总是让我哽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