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珍妮在一个晴朗的周日,在神父讲经结束后站上讲台,说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后开始向所有教众宣传她的理论——她说人与动物都有平等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权利,这权利没有人能够侵犯。诺拉站在她的身后,看到约瑟夫和叔叔两人惊诧、愤怒而又惶恐的神情。她看到叔叔和约瑟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开始面色不善地交头接耳起来。有人不耐烦地站起来,“这是我们镇子内部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一个外人来插手吧。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见鬼的捕鲸季,鲸鱼肉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主食菜单上。”
“不,你们在说谎。”珍妮把她拍摄到的照片像撒传单一样撒向那些人,他们的脸色阴沉得更厉害,“这就是你们的捕鲸场面,你们无法否认。”
这场演讲并不能感动任何人,说真的。整个镇子里的人似乎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某种共识:这是新的获得财富的方式,我们不能让任何人成为这条路上的绊脚石。珍妮受到了冷遇,不过那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当她被几个男人粗鲁地推出教堂大门的时候,她高举着那些照片大喊:“你们就算是把这些都撕掉也无济于事!我还有很多,你们会后悔的。你们现在不停止,以后也会有人迫使你们停止!”
当晚,珍妮再次到访诺拉的家。她送给诺拉一本绘有鲸鱼图案的笔记本,她说,她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就在两个礼拜之后,那时她会带着她的朋友一起,她不再势单力薄,她保证她将让这血性的屠戮不再发生。
诺拉点点头,在珍妮脸颊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再见。”
“再见。”
那天晚上,诺拉的叔叔和约瑟夫一起,冒着风雨出门了,不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珍妮还是没有回来。而今年的捕鲸季居然延长了,直到十月份也没有停下。叔叔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诺拉想,她已经等不到珍妮回来了。
她要自己做点什么。
为了鲸鱼。
她学着珍妮的样子,在周日礼拜后跳上神父的讲台,她把珍妮告诉她的,关于鲸鱼的故事都说给镇子里的人听。她稚嫩的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她经常讲着讲着就眼含泪光。珍妮告诉她,每种动物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有强烈的,不输于人类的感情。它们懂得报恩,也懂得仇恨,但是前者几乎占据了它们生命中的大部分。乌鸦懂得反哺,绵羊懂得跪乳,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理应被放到与人类同等的精神高度来。珍妮曾经在一次出海考察中遭遇了风暴,当小船的桅杆断裂,整艘船支离破碎的时候,是两条路过的海豚救了她。它们把珍妮放在背上,一路把她送到岸边。珍妮说起这个故事时两眼泪光闪烁,诺拉在重述这个故事时,镇里人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哈欠连天,有的质疑一个十岁女孩所说的传奇故事的真实性,更多人选择了离开教堂。
“一个十岁女孩的幻想世界。”很多人这样评论诺拉。
在遭遇太多冷遇和挫折之后,就连妈妈也看不下去,劝她放弃。可是诺拉并没有听从妈妈的建议——因为她有自己的计划。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独自跳进了海里,当着很多人的面——那天正好有一个婚礼在海边举行,她不顾那些人惊愕的眼神,还有妈妈担心的叫喊,固执地游到了一块浮冰上,爬了上去。
“诺拉!你在做什么!”
“诺拉!你一定是疯了!”
“诺拉!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没有我们去把那些鲸鱼变成金钱,我们镇子也还是从前那种破败的模样!”
“不要蠢了!快回来!今天海风很大!”
很好,她想。所有人现在都看着她,她不顾自己身上全都湿透了,在凛冽的寒风里挥舞着自己制作的一面旗子,上面有一只卡通的鲸鱼,背上的气孔正向外喷射着水柱。
“停止捕鲸”,那旗子上面用红色的字写着。诺拉丝毫不担心她会掉进水里,因为就算动作幅度太大而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她也会再次爬起来,就像珍妮曾经在日本冒死偷拍捕鲸照片那样。说起珍妮,其实诺拉也隐隐明白了什么——珍妮确是不再回来了,因为叔叔和约瑟夫对她做了什么——让她永远无法开口,无法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公诸于众。
“你们以为,把珍妮杀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吗?”
“你们以为,你们这样的做法,真的是问心无愧吗?”
“你们口口声声都是金钱,都是自己的利益,但是你们看不到它们的痛苦吗?”
诺拉甚至开始声嘶力竭起来,她向着陆地大喊,也不管他们能否听到她的话。捕鲸季在一周前结束了,这时也没有渔船在海面上,所以诺拉并不担心自己会很快被从浮冰上拖下来。
这样无意义的对峙持续了很久,就在有人去码头把渔船开出来的时候,一条鲸鱼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或许它是捕鲸季的幸存者,又或许它只是路过而已,它反常地跃出水面,它庞大的身体是如此靠近岸边,以至于诺拉都能清楚地数到它身上依附的滕壶。诺拉和它对视了几秒,就在诺拉读出它眼中饱含的哀伤和惋惜之后,被强烈的水波带到了空中,和浮冰一起,上升到了几米高的位置。陆地上的人们纷纷惊声尖叫,诺拉还看到妈妈痛苦地捂住眼睛。她本想安慰妈妈,但是下一秒她就和浮冰一起,同时落入了鲸鱼大大张开的口中。鲸鱼合上嘴巴,在所有人惊恐和慌乱的眼神中沉入了海底。那片蓝黑色渐渐消失在滢滢的波纹里,不见了踪迹。
诺拉的妈妈在看到这一幕后晕厥过去,叔叔发誓要把这片海域里的鲸鱼都赶尽杀绝。
可是。
三天后,小镇边的火山喷发了。霎时出现的滚滚浓烟把所有人都吓得站在原地。反应快一些的人纷纷躲进了室内紧闭房门。男人们颤抖着身体,女人们流着眼泪安慰着不断啼哭的孩子,可是那没有用。这次的火山喷发太突然了,没有人给过他们警报,那火山灰就风风火火地和他们打招呼了。她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迫切地想和人们接触。于是——门窗挡不住她,人们捂在口鼻前的毛巾也挡不住她,她对人们不断地说着:“不要拒绝我啊,不要拒绝我啊。”一步一步带走了人们的生命。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死前惊恐的神情永远凝固在他们脸上。他们有的狰狞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有的在地板上不断翻滚抽搐,一切的一切都被记录下来了——就像他们曾经对那些鲸鱼做的那样。他们的眼泪在他们被灰尘覆盖的脸上划出两道痛苦的晶莹,母亲对于孩子的痛哭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死亡让他们再度团聚。然后又是岩浆来了,有些人或许在火山灰的洗礼下活了下来,但面对岩浆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在那些火红的液体缓缓铺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闭紧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
整个镇子在一夕之间,成为了一座死城,只有厚重得像毯子一般久久不散的火山灰无言地陪伴它。
这就是大自然的屠戮吗,她还真是一位脾气暴躁的母亲。
正当所有人都在痛苦和哭喊中挣扎的时候,就在几百米,几千米远的海域里,我们可爱的诺拉,正在鲸鱼的肚子里,做着香甜的美梦——梦里,没有痛苦,没有杀戮,她还骑着鲸鱼在海里畅游,妈妈和叔叔在岸边向她挥手,她和珍妮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就像是纯真无瑕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万圣节糖果。
遥远的海面上,几只鲸鱼沉沉浮浮。他们在海水中尽情地嬉戏着,用他们的语言交流。
听到了吗,那其中一只鲸鱼流着大颗的眼泪,它的身上还有被渔叉划破留下的伤口,它颤抖着它的嘴唇,仿佛哽咽着说——
如果我报答的方式让你感到疼痛了,实在对不起。
其实我想说,谢谢你。
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好受些。
因为无法面对我的同类痛苦死去的你,一定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同类痛苦死去。
如果你哭了,那么我就来安慰你。
因为我太笨了,也不懂人类的措辞,所以如果冒犯了你也请你不要生气。
太好吃了。
以及,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陈若水
第三女子中学
眼前厨房一片凌乱,大大小小的铝锅横七竖八,无力地或倚或靠,散乱在这里,勺子铲子也无所事事地待在锅里,或者干脆被丢弃在地面上。锅子在昏暗闪烁的荧光灯的照射下,因常年使用,表面布满细碎的刮痕,反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泽。水池里的水渍还没有干,松懈的水龙头故作镇定地在末端蓄住了眼泪,最终却因为悲伤过度,再也无法忍耐,一颗眼泪脱离了眼眶,在空中颤动,失去原本圆润的外形,扯出一丝水花,最后重重地砸在了水池底部,冰凉的液滴四处飞溅,简直就像钟摆定时一样,打破了这一室的平静。
阿良站在厨房的门口。
(父亲在一天前去世了啊!)
那父亲的小店怎么办呢?父亲一生最重要的事业就是建立了这家小店,并且希望我接管过去。可是我,天生的,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食物就没有热情。对于我来说,食物就只是食物,只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而已。所以我的厨艺也烂得可以,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无法忍受自己做的菜,又怎么能够延续父亲的事业呢?
阿良转过身,看着小店里面的木头桌椅无言地摆放着,昏暗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洒落在桌上,将地面切割成一块一块。阿良心中的灯像燃料即将耗尽,苟延残喘,摇晃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转身进入了厨房,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把头埋入了双膝之间,双手插入后脑的头发之中,使劲地抓着。
整个厨房只有水滴默数着时间的流逝。
这时,突然传来了叮铃哐啷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荧光灯闪了一下。阿良使劲地抬起脑袋,睁开酸涩的眼睛,双眼一片模糊,他甩甩了头,努力地调整双眼的焦距以便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原来是一个大铝锅掉了下来倒扣在地上。他想上前把它捡起,可还没有等爬起来,大铝锅就开始移动,它先像无头苍蝇一样,晃来晃去,锅子的边缘在石头的地面上敲击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最后它撞到了阿良的小腿便停下了。阿良吓得不得了,两只手互相捏着,渗出了湿滑的冷汗。锅子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阿良哆哆嗦嗦地向后退着。突然,大铝锅“呼”地被掀开。阿良急忙捂住了双眼,耳边只听得哐啷一声铝锅落地。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指缝,眼前站着一个小小人。小小人也就手掌那么大,是一个小女孩,穿了一条白裙子,赤着脚,长长的头发用一把木勺子斜斜地拢住,羞涩地站在阿亮的面前,左脚踩着右脚,浑身发出柔柔的光芒,像萤火虫,照得整个厨房莫名的温暖了起来。阿良睁大了眼睛,嘴也痴痴地张了开来。
“我是在这个厨房里的小小人,良先生的助手。”小小人双手揪着裙摆。
“啊?是这样吗?我是阿良,现在应该算,接管了这个小店。”
“我知道良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很抱歉。”
“啊……没关系。只是我简直不会做饭,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可以把这家店经营下去。”
“嗯……这样可不大好。”小小人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阿良颓然地垂下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有个方法,你愿不愿意试一试?”小小人向前走了两步,眼中流露出融融的光彩。
阿良抬起了头,空洞的双眼望着小小人。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小人欣喜地跳了起来,一伸手就把插在头发里的木勺子拔下。头发因为失去了固定,披散了下来,软软地屯在颈窝里。
“你闭上眼睛。张开嘴。”
阿良眨了两下眼睛,最后还是犹豫地闭上了。眼球咕噜咕噜地还在眼皮下打转,粉红色的舌头平平地软在牙齿上。
小小人把那把小得和针一样的木勺子轻轻地放在了阿良的舌头上。阿良感觉到有点干干涩涩的。但,几乎是一瞬间,木勺子变得冰凉,像一片薄荷片,开始融化,原本坚硬的质地变得柔软,也失去了原本的外形,化作了一摊蜜糖,浅浅地蓄在了舌头上。然后,就像水分渗入海绵,蜜糖接收到了召唤,渗入了舌头。阿良睁开眼,惊奇地收回自己的舌头,使其在嘴里鼓捣来鼓捣去,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这就能让我学会怎么做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同嘛。”
小小人得意地甩甩头发,双手插着腰:“这可不一样,这是把神奇的木勺子啊!到底有什么神奇,你还是自己试一试吧!”小小人拉着阿良的裤脚,来到了案边。他的面前是一个装着父亲生前做的咖喱饭剩余的锅子。
“尝一口吧!你就会知道有什么不同了!”小小人好像很高兴,在一边跳啊跳。
阿良拿起铲子,小心翼翼地挖了一点,送到面前,闻了闻。闭上了眼睛,啊呜一口塞进了嘴里。原本凉凉的有点干掉的咖喱饭进入了嘴中,被体温所融化,米饭裹挟着酱料滑至了舌根。啊!阿良感觉简直像一根针扎入了太阳穴,哧溜一声,嘴里的味觉像装上了显微镜,原本醇厚、浓郁的咖喱味,被无限分解,一朵烟花冲上了深邃的天空,猛地炸开!星星点点的璀璨火花绽放开来,在黑色的天鹅绒背景中无限灿烂,在一瞬间消耗掉全部的能量,每一颗火星都晶莹剔透,光华流转!每一种味道,每一种材料,都简单地包裹在火星之中,一眼便能轻易地了解。
(啊啊啊!我知道啦!我全都知道啦!有胡椒,八角,黄咖喱,薄荷,洋葱……啊!我全都知道啦!)
每一种食材都像摆放着等待阿良的挑选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了脑海中。
小小人在案台上高兴得快要受不了,使劲地抓着阿亮的手摇啊摇。
“这就是木勺子的神奇之处啊!你有了无所不知的舌头就再也没有你不会做的菜了!只要把你看到的食材放进去,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美味了!”
阿良使劲地点点头,眼中灿烂的火花难以抑制的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