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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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好吃了(3)

随着阿良一点点重新获得了爸爸的味道,曾经的老顾客和老员工都逐渐回来了,厨房里也总是热气腾腾,热闹非凡。洁白晶莹的米饭在电饭煲中呼呼地冒出浓浓的白烟,排骨汤在大铁锅中咕噜咕噜地翻着泡,青菜在炒锅中兴高采烈地翻滚着,一边刺啦刺啦地蒸发着水分,咖喱酱在玻璃碗中间用力地被搅拌着,红的、黄的、棕的粉末全都融入其中,光是一闻到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一碗一碗的令人振奋的美味被送出了厨房,送到了客人的面前,带来了无尽的温暖和幸福。阿良的小店的窗口也一直亮着,夜晚黑暗的街道总是闪烁着这样令人感到幸福的黄色光芒,像夜晚树林中的萤火虫,像大海上远方的明亮灯塔,像情人眼中闪烁的充满爱意的甜蜜光芒。

但是阿良逐渐地感觉到不满足,父亲的味道虽说好,但是也只有那几种,翻来覆去的也使人感到厌倦,阿良想要更多,更多的味道。小小人觉得这样十分的不好,可是小小人小手的用力拉扯也还是没有能够阻止阿良的步伐。

阿良,在之后的每个周五晚上,就会带上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去到小镇上有名气的餐馆,像侦探搜寻线索一样,收集所有独特的味道。

阿良坐在一家家餐馆的餐桌前面,试过一种种的味道,每一种闪着光的美妙滋味,像一枚枚亮灿灿的金币,哐啷一声落入了阿良的腰包。阿良的腰包越来越鼓,无论是滋味的腰包还是真实的腰包。阿良的小店因为拥有了几百种前所未有的好滋味而总是人流攒动,厨房里的整洁景象也不复存在,总是闹哄哄、脏兮兮,排骨在水里过了一下就算排骨汤了,青菜也总是因为无人照看而焦黄缩水,咖喱也是带着还没有搅拌均匀的粉末就上桌了。客人却越来越多,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好口碑,也许是因为凑热闹。

阿良的腰包因此鼓出了一条美妙的弧线。

一个周五,阿良又来到了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坐落在一个灰色的水泥巷子的尽头,小小的店门瑟缩着,阿良是跟随着绝妙的气味找寻到这家餐馆的。那气味如此引诱,勾人,在空中飘荡着,像是一缕七彩的丝线直接系住了阿良,一点点把他引到了这里。阿良坐在了餐桌前,昏暗的餐馆人流攒动,却因为太过于昏暗,一张脸都看不清。墙壁上挂着一盏琉璃灯,上面有着玫瑰花的图案,晶莹剔透的琉璃片巧妙地镶嵌着,其中的火光闪烁摇晃,魅惑的粉色光折射出来,在白色的桌布上映出了一朵妖艳、模糊、颤动的玫瑰花。菜一道道上来,有奶油玉米笋,意大利帕斯特……每一道菜阿良都从未见过,其中的味道,更是从未收括。阿良高兴得快要受不了,这些菜!实在是太好吃了!他细细地品味,试图把这些好味道撷取。可是,这次,他一种食材都尝不出。他慌了神,错乱地付了账,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店。

他找到了小小人。

“我的舌头为什么尝不出味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每一次都成功了啊!”

“啊?我也不知道啊。也许是你自己太劳累了吧!”

“肯定是你的问题!你必须给我解决!”阿良激动地一把抓起了小小人在手中摇晃。

“哦……那你明天晚上再去试一试吧。”小小人的四肢在空中摆动着。

第二天晚上,阿良凭着记忆,又顺着昨天的路径走着,只是这次没有了精巧丝线的引领。

当他走到了巷子的尽头,昨天的那扇小门,消失了。那墙只是一片灰色坚硬的混凝土。阿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趴在墙壁上使劲敲打着,他用手指用力地抠挖着,手指尖开出了几朵血红色的花。阿亮的双眼仿佛也被这红花印染。

他的怒火在心中燃烧,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在自家的厨房中,阿良狂躁地捏起小人在空中拼命地摇晃,小小人的白裙子上也开出了红花。

“世界上所有的好味道应该都是我的!我不能尝不出,我必须尝得出!都是你的错,肯定是你的小把戏出了什么问题!”阿良咆哮的声波直直地冲向小小人的脸,小小人的脸惨白惨白,她紧闭着双眼,嘴角紧紧地抿着。没有任何反应。

“你快回答我!你是我的!快回答我!”阿良愤怒地一捏手。

突然,小小人化作成一团湿润的雾气消失了,荧光灯闪动了一下。厨房里又回复了平静。

阿良握着空空的拳头,站在厨房的门口。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舌头。

什么感觉也没有。

阿良心中的弦,彻底绷断了,两截弦边缘卷曲着猛然地跃起,击穿了空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声,绽放了一瞬间,随即无力地带着残破的身躯颓唐地在空中摇摆着,什么也没有了。

锥心刺骨的疼痛,难以抵抗的晕眩袭上了阿良的心门。他再也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了地面上。

眼前厨房一片凌乱,大大小小的铝锅横七竖八,无力地或倚或靠,散乱在这里,勺子铲子也无所事事地待在锅里,或者干脆被丢弃在地面上。锅子在昏暗闪烁的荧光灯的照射下,因常年使用,表面布满细碎的刮痕,反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泽。水池里的水渍还没有干,松懈的水龙头故作镇定地在末端蓄住了眼泪,最终却因为悲伤过度,再也无法忍耐,一颗眼泪脱离了眼眶,在空中颤动,失去原本圆润的外形,扯出一丝水花,最后重重地砸在了水池底部,冰凉的液滴四处飞溅,简直就像钟摆定时一样,打破了这一室的平静。

强薇

第一中学

欢迎你,我堕落的读者,打开这个博客直面你内心的罪恶。我是靡菲斯托(愿黑暗永在)之子,与我的兄弟姐妹——傲慢、贪婪、叛逆、****、嫉妒、愤怒齐名。对,是的,我是利克维克西亚,我的另一个名字可能更为凡人所知——贪食。看看人的世界!在你们所处的这个罪恶的时代,我的读者,“贪食”几乎已经构不成罪恶。你要知道的是,凡人,在你们的种族诞生初期,由于生产力的薄弱,粮食一直供不应求,而贪食几乎是致命的罪过——啊,想起我曾经光荣而伟大的影响,我蓝色的胡须都止不住上翘。这之后很久,我在恶魔七子中的地位仍然很高。直到近几十年,人类的都城像发了疯一样滋长,田里的小麦,栏里的牲畜——你们甚至给蔬菜建了水晶宫殿,违背自然定律,只因为你们想在冬天也吃到鲜美的春莴苣!食物太充足了,这是一个贪食的世界,而贪食在七原罪中式微的程度前所未有!贪婪眼里闪烁着金钱的光芒,用银币一样的笑声嘲笑我;****拢了拢她卷曲的金发,丰满的红唇向我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想到这里,我不禁在电脑屏幕前悲痛地揪着头顶的尖角,眼泪把头发都染绿了。

为了挽回我在魔界的声誉,我决定实施我伟大的罪恶计划重振贪食之雄风。作为万恶的靡菲斯托(愿黑暗永在)之子,我要来到人世寻找贪食的罪人。准备好迎接你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但是亲爱的读者,请不要放下你上网时一直吃个不停的薯片,因为贪食的原罪可能就是你。

谢谢你,凡人,消耗你短暂的生命来阅读我的博客。我与你们同在。愿黑暗永在,而白昼不至。

iluvfood_123:我想问一下你知道哪里才能买到福特小镇产的茴香酒吗?Btw,那实在是棒极了!我推荐你也尝尝!

贪食原罪回复iluvfood_123:你的回复和博客内容似乎没有关系。谢谢你的好意,凡人,但我该死的怎么可能知道!

关掉这个黑色页面的博客,福蒂觉得博主简直就是神经病。这是十月某个星期三的夜晚,一周的半当中,一天繁重的工作几乎让她的大脑停转。正是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深夜,在网上看无脑肥皂剧的她被这个名叫“贪食原罪”的博客吸引,点开了那个可爱恶魔角的图标。还以为是饮食博客呢,天杀的居然是个伪哥特的神经病!福蒂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但是这个神经病还挺有意思的。现在还有哪个天真的骗子会觉得真有人相信这样的恶搞啊,何况用的是莎士比亚才用的古英语。关掉电脑,显示屏暗了下去。想到明天一早还要上班,福蒂感到一阵胃酸上涌。必须赶快填饱肚子,无论用什么。她从冰箱里拿出了晚饭剩下的速冻比萨,放进了微波炉。

一个美好的星期四午后。空气像巴黎气泡水一样清冽,初秋的阳光慵懒地照着小餐馆前的招牌,一只拉布拉多驯顺而惬意地趴在石阶上享受阳光和上一桌客人剩下的小羊排。福蒂挑选了一个露天的座位,等待服务生端上本店招牌鲈鱼。店面很干净,但不够精致,三颗星;服务生衣着整洁合乎规范,四颗星……福蒂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小姐,您的香煎鲈鱼配时蔬。祝您愉快。”这鲈鱼长得真朴素啊,福蒂眯起了眼睛,而一刀划开煎成金黄色的鲈鱼,白色的鱼肉散发的香气扑鼻而来,鱼腹中的白汁虾仁是意外惊喜。福蒂神情严肃地细细咀嚼着,却不像是在享受美食,而是在做精确的计算与评估。

说实话,食评家的确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没有繁重的文案工作,每天都能公费吃喝,吃遍每个高悬着米其林之星的餐厅——听着旁人羡慕嫉妒恨的言语,福蒂不禁悲从中来。诚然食评家的确吃遍大江南北,而这份工作却需要比常人敏锐一万倍的味蕾和一颗面对食物的铁石之心。选择成为食评家,代表着摒弃一切个人对食物的爱好与偏见,一切忌口,用精准如手术刀的味觉一层层肢解面前的食物。同时为了保持味觉的敏锐,平日不能吃辛辣和口味重的食物。从此,你失去了选择食物的自由,一切的食物在你面前都是一道有限的算术题,成为检测工具的舌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失去味觉的人生啊!叹了口气,福蒂停止神游,在心中默默给鲈鱼打分之后考虑着要不要再来一份可丽饼当甜点。

“别点可丽饼,千万别错过这家店的舒芙蕾。”一个男人站在福蒂的座位旁边,笑着对她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姐,露天的座位满了,您介意我坐在您的对面吗?”“当然不介意,请坐。”福蒂很有礼貌地回应,对一个陌生人竟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感到疑惑。男人在这个还算明媚的季节穿着黑色的夹克和皮裤,苍白修长而棱角分明,不得不说有着很吸引人的轮廓。

“您看,我是这里的常客,一般工作日午后都不会有这么多客人,今天真是意外。”

“您常来这里吃?”

“是的,所以我才向您推荐这里的舒芙蕾,非常有特色。”

“哦,看来我遇到了一个资深食客。”福蒂笑着说。

“某种程度上算是吧。不瞒您说,我是一家美食杂志的测评员,常常需要到不同的餐馆做调查。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问一下您对这家餐馆的看法?”

看来遇到了同行呢。但是一般食评家为了保持不被人发觉的状态通常不会暴露自己的职业啊。福蒂拢了拢头发,说:“作为家庭小饭店它还算不错。但是显然,也只能是不想烧饭时候的家常选择了。这里的食物有点粗糙,但是能看出主厨花了心思。”

“那您平时在烹饪上花多少心思呢?”男子感兴趣地身子前倾,眼睛闪闪发亮。

“非常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享受它们,食物对我来说可能更像是维持生命体运转必不可少的燃料吧。”

“真的吗?像您这样从巴黎的米其林餐厅到小镇的家常饭店都吃遍的小姐,难道不是因为受到美食的吸引?”

“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这么做。先生您看,这座不起眼的小镇以它的茴香酒闻名,可以说没有茴香酒几乎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来到福特镇的。慕名购买福特镇茴香酒的人成千上万,而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品尝它甘洌的香味呢?我敢说,没有几个人懂得它独特的美好。我为这么好的酒感到惋惜。”

“我想我有些不明白,小姐。有那么多像我一样专业的食评家,难道这其中就没有真正懂得食物而贪恋食物本身美好的人吗?”

“食评家可是个残忍的工作。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像这世上的任何事情一样,每个人对事物的感性认识都有不同,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量化的标准来评测他们?我不认为食评家就懂得食物。并不出于贪恋食物,相反,绞尽脑汁找出一道菜的弊端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先生,您有多久没有对一道菜感到真正的、毫无杂念的欣喜?对事物作出公正判决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偏向。那种发自内心而不受克制的毫无理由的喜爱?反正我是没有,我想,我已经失去味觉很久了吧。”

这时冒着热气的舒芙蕾被端上桌了。这个甜点以其难以烤制而出名,出了烤箱十五分钟内便要吃掉,否则表层会塌陷下去。眼前的舒芙蕾可口地冒着香气,福蒂轻轻用勺子捅破薄脆的表层,巧克力熔岩内陷缓缓流出,浓郁的奶香在桌上蔓延。想不到这种小饭店里的甜点竟然做得比米其林三星的餐厅还好,好到没有任何标准来评价它!福蒂一时震惊地忘了给面前的食物打分,餐盘已经见底了。她甚至忘了刚才吃的舒芙蕾是什么味道,脑海里只有几个72磅加粗的大字:太好吃了。

“哇哦,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现在您怎么想?”男子的表情从一瞬的惊愕恢复到了不深不浅的微笑。福蒂忽然觉得,微笑不是他的表情,更像是一种符号,像他许多张脸其中的一张。

“没别的话说,太好吃了,先生。一瞬间我似乎又找到了失去很久的味觉。”

“尽情贪恋食物的美好吧,小姐。与您所想相反,作为食评家我热爱食物,如果贪食是罪我可能已经在给撒旦捶背了。”男子的笑容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