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欧已经进入了严冬,接近极圈的地方常常会有很多游客通宵达旦守着那墨蓝的天空等待极光的出现。但是这里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有游客的足迹,因为那近乎四季不分的寒冷,还有千万年不化的坚冰,足够把很多人挡在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之外,同样也足够把某些故事掩埋在不为人知之中。
芮雪
位育中学
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大陆边缘那破碎的国界线上的一个小镇。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原,还有星星点点的浮冰漂浮其上。有的浮冰只有你的手掌那么大,有的浮冰却足够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在这个寒冷得连飞鸟都鲜少停留的地方,那些浮冰就像是拥有着自由的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拘无束。在靠近国界线的区域,分布着零星的火山——或许它们都在沉沉的梦里呢,或许它们永远不会醒来——可这些谁都说不准,大自然母亲总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小女孩,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狂怒起来,让谁用脆弱的生命来承受可怕的灭顶之灾。
小镇里有大约几百个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乐土。他们曾经以捕鱼为生,从没有想过要和外界有什么贸易上的接触——当然他们之中也不乏有人想要把捕获的渔业产品拿到别处去卖,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这个小镇似乎是封闭的,与世隔绝,像是谁梦中的理想乡一样的存在。不过,那也只是过去的事了。当镇子里的年轻人渐渐离开小镇,来到更大的城市,看到了从工厂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学到了更多的东西,然后他们把这些念头带回这里的时候,这个镇子就完全变了。他们开始为了一些别的缘由而捕鱼,并且把捕鱼的种类也扩大了。他们最初和一些较内陆地区的商人商谈好,长期稳定地为他们提供新鲜海产品;而那些商人也把他们售卖这些海产品的钱,以一种让人惊讶的数量,送到了这些年轻人的手中。后来他们就越来越明白这其中的利益所在,大势所趋,年轻人们摩拳擦掌,都想做出自己的一番大事业来,于是他们就顺应那些商人的要求,把目光投向了海里那些庞大的,看似笨拙的生物了——他们决心要把捕鲸这个项目加入到他们的日常活动中来。
在这项“新产业”被“开发”出来后的第三年,诺拉出生了。
诺拉从小就对动物有一种别样的偏爱,她的叔叔为她从内陆买来了大眼睛、穿漂亮格纹裙子的娃娃,她从来都不看一眼,却更加喜爱奶奶为她缝的鲸鱼玩偶。她喜欢一切有生命的、鲜活的东西,你可以从她身上看到所有乖孩子的品行。她不曾伤害任何动物,在听叔叔说了内陆地区的养鸡场和牧场的故事之后,她甚至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她坚信着动物是与人类有着同样感情和灵性的,一个固执而天真的女孩,这份难得的善良确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那天,诺拉正带着她养的牧羊犬迈克去海边散步——她已经十岁了,已经有能力自己照看迈克了。那还是九月份,她还清楚地记得呢,的确是九月份的一天,迈克吐着舌头在前面奔跑,她在后面追逐。因为诺拉总是不愿给迈克戴上项圈,也不愿意像贵妇人那样用链子拴住迈克——那是一种侮辱,如果你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一定会这么告诉你,哪怕她为了跟上迈克的步伐而跑得气喘吁吁,她也会红着脸执著地这么告诉你。迈克的背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黄色点点,在通往海边的那条黑黢黢的小路上一跳一跳的。穿越了高大的树林,诺拉终于追上了迈克。迈克朝她摇摇尾巴,又面朝大海的方向一动不动了。诺拉抬头看向海边的一瞬间,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无法忘记的一瞬间——因为家里住在镇子东边的关系所以很少有机会到西面的海边来,而这次是她第一次在九月的捕鲸季来到海边,那场景足够让小小的她震撼了。海面上零零星星的船只撑起了船帆,它们远远地排成整齐的队伍,船舷边有几个人拉起了巨大的渔网,还有人用铁锨敲动着金属质地的船体,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在比较靠近海岸的地方经常会看到蓝黑色的背脊,在海水中沉浮。有的甚至看起来像一座小岛那样,足够让人稳稳地站上去。可是那些背脊又很快地沉下去,甚至还带着颤抖和惊惶的意味。海面上不时有水柱喷出,诺拉知道那是鲸鱼,是大批大批的鲸鱼把海岸边的海水变成了蓝黑色。随着包围圈的缩小,那蓝黑色越来越浓烈,鲸鱼们上浮下潜的频率越来越高。渔夫们高声唱着快乐的、代表胜利的渔歌,一边带着笑容看着这些可怜的生命苦苦挣扎着。诺拉的指甲都快要陷进她的手掌中了,她隐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没有勇气看下去——可是她还是相信着那些镇子里的渔民,他们说不定只是在和那些鲸鱼玩什么游戏?或者,或者是为了研究什么?哪怕这样的想法在一些大人们看来确是天真过头,诺拉还是一厢情愿地把赌注投在了那近乎不可能的小概率上。然而事实很快就让诺拉输得倾家荡产——有几个心急的渔夫从包围网中离开,他们把船开足了马力,冲进被围堵的鲸鱼群里。领头的那个人,诺拉认识他,他叫约瑟夫,是最初和外界商人打交道的人之一。虽然为人亲和,他却总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他认为浪费的每一分钟就是巨大的金钱损失。他手中的渔叉也和他一样,都是急性子。当约瑟夫的船放慢了速度,他立刻矮下身去,几乎连看都没仔细看就投下了渔叉。诺拉在看到那大片的殷红后紧紧地闭起了眼睛,脑海里不断回放的就是约瑟夫沾满温热的血时脸上洋溢的得意笑容。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绘本里的恶魔,他们总是在阴谋得逞后露出这样的笑容——而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约瑟夫的脸上。诺拉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甚至连稳稳站立都做不到了。几乎所有的渔船都加入了这场屠杀。这真是鲸鱼们的灾难,如果它们拥有和人类一样的语言能力的话,诺拉一定能听到它们在绝望中发出的哭喊。渔叉落下的地方正是海天交界处,鲜少跃出水面的鲸鱼竟也慌不择路起来,只要它们露出水面就会有渔叉落在它们的背上,肚子上,甚至还有最不幸的,被生生伤到了眼睛。血液不断从它们的身体里,眼睛里,嘴巴里冒出来,把整片海域染成红色也不过是短短几分钟之内的事。诺拉的身体颤抖着,好像那些渔叉都一下一下地,狠狠地,落在她的身上那样。她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了了,她好像很快就要摔倒了——在那还没来得及被冰雪封起的地面上,她的心脏就像完全暴露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风里一样,那绝对比她经历过的任何痛苦还要痛苦,比她经历过的任何可怕还要可怕。她终于跪在地上哭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样无助,这样恐慌。她从未想过原来亲切的约瑟夫,为她买棒棒糖的约瑟夫,讲着内陆地区的故事的约瑟夫,居然会露出这样令人恐惧的笑容。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来说的确过分可怕了,迈克察觉到了诺拉的不对劲,小跑过去舔她的脸颊。诺拉抱住迈克哭了起来,而海面上的杀戮却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眼泪而停止——约瑟夫的笑声更加洪亮了,他还在盘算着今年年底去丹麦买一幢新别墅的事情,身边的渔夫无不向他投去羡慕的眼神。
从那之后,诺拉变了。
从前那个温和、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女孩不在了。诺拉总是带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妈妈感到担心,终于在一次晚餐时问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诺拉咬着嘴唇沉默许久,最后才慢慢开口,把那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些什么,叔叔就已经放下了酒杯,扯着嗓门对着诺拉大声说:“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看到,这就像我告诉过你的牧场里他们是怎么对待鸡和牛那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诺拉猛地把头抬起来,直视着叔叔醉醺醺的眼睛:“才不是这样!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它们!它们也有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权力!”
“不管怎么样它们都会死。”叔叔挑挑眉毛,“就算是死在大海里也是只能烂掉或者……你知道的,被别的动物吃掉,或者被冲到岸上来。这就是自然的规律,我可爱的诺拉,比起这样无意义的死法它们还不如为我们做点什么对不?比如,我明年打算去买套新的别墅,我们以后可以去丹麦度假,哦,还能和约瑟夫叔叔做邻居,你不是很喜欢他们家养的小兔子吗?”
“那不一样!”诺拉擦着即将掉下来的眼泪,她面前的桌面上已经被泪水弄湿了很大一块,“那不一样,我听到它们在哭,我听到它们说它们不要这样,它们想要回到它们的家乡去。”
“可笑。”叔叔又拿起烈酒瓶子倒进杯子里,“诺拉,你该长大了。”
“如果是这样得来的钱,我宁愿不要!我不要度假!我也不会去你的别墅!我也不要再和你们——你和约瑟夫叔叔讲话!”
——你们,你们就像魔鬼一样。
当然,诺拉明白,如果向叔叔说出那样的话是会被妈妈打耳光的。她抑制住想说出那些话的心情,抿紧了嘴唇离开餐桌,把妈妈担忧的神情和叔叔不屑的讽刺抛在身后。
诺拉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家富足的生活是建立在这样的杀戮下,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不也是魔鬼的帮凶?
太可怕了。
她要做点什么。
捕猎季快要结束的时候,诺拉家迎来了一位访客。那是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大姐姐。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敲开了诺拉家的门。
“您好夫人,我只是希望,可不可以要一杯水喝,冷水,冷水也行。我是来这里的……呃……游客。可是我迷路了,外面又在下雨。”她的身体颤抖着,她不停地跺着脚取暖。她的脸冻得通红,嘴唇是不健康的青紫色。
“没问题,快进来吧,我们有壁炉。”妈妈把那位大姐姐带进了家门,让她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我们这里可是很少见到游客呢。”
“谢谢您夫人。”大姐姐捧着手里的粗陶杯子喝了一口妈妈烧的热水,对着诺拉微笑,“您的女儿真可爱。”
“谢谢。”诺拉抱着迈克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
“您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等到雨停了再走。”妈妈递给大姐姐一条毛巾让她把打湿的头发擦干,“我去房间里织毛衣,您可以在这里和我女儿聊聊天什么的,诺拉,好好对客人哦。”
“谢谢您夫人,您真是个好人。”她感激地接过毛巾搭在金色的长发上。随即她把脸转向诺拉,向诺拉微笑,“你好,诺拉。”
诺拉当时心里还在想着那天看到的捕鲸的画面,完全没有和任何人交谈的心情。于是她礼仪性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燃烧着的壁炉。
“诺拉。”她拉过诺拉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大概是因为在冷雨里行走的原因,“你能告诉我,你们镇子里,有没有人在捕猎鲸鱼?”
诺拉惊讶地看着她,她的蓝眼睛里充满了严肃和果决,“大姐姐,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大姐姐的眼神里有了几分躲闪的意味,“据我所知,你们的捕猎季还没有结束吧?”
的确没有。
“我是从大海对岸的美国来的,你知道那里吗?”她见诺拉点头,于是接着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鲸鱼的事情。我们国内有人声称看到这里有一个鲸鱼的猎场,每年都有几万头鲸鱼在这里不知所踪。我来到这里是为了……”
“是为了鲸鱼,对吧?”诺拉盯着大姐姐漂亮的蓝色眼睛说,“姐姐是不是也觉得,它们很可怜,它们不应该被那样对待,它们应该有权利选择它们自己的生活?”
诺拉感觉到这个大姐姐一定是能来改变什么的人,至少,她看上去和那些被利益蒙蔽双眼的人完全不同。她是有另外目的的人,她一定和诺拉有着同样的坚持——这些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很明显。
“是。”大姐姐从她的背包里翻出一个资料夹,里面有很多照片和资料,每一张都标有日期和很多诺拉读不懂的数据。诺拉一张一张翻过去,这位大姐姐还到过日本和澳大利亚,还有别的很多她不知道的国家。这位大姐姐和她的朋友们为很多动物而奔走,曾经阻止了很多地区类似的纯获利性的动物屠杀活动。
“如果你想看,”诺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一定是因为激动的心情开始不断漫溢出来,“我可以带你去那里。任何时候都行。”
诺拉得知这位姐姐的名字叫做珍妮。她带着珍妮去了镇子西面的海边。两人看着不断在海面上痛苦翻滚的鲸鱼相对无言,珍妮咬紧了嘴唇看着这一切——所有被困在包围圈里的鲸鱼,无论大小,几乎无一幸免,都被鱼叉刺中了身体,而海水的红色从未消退过。有的鲸鱼慌不择路地向岸边游去,却最终搁浅在滩涂上徒然地张大嘴巴被窒息的痛苦折磨着。更可怕的是,渔夫们当着鲸鱼母亲的面把小鲸鱼杀死,两只渔叉像是魔鬼利爪一般深深陷进小鲸鱼的咽喉。然而鲸鱼母亲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然等待死亡的降临让自己和孩子再次团聚。
“该死的人渣。”
诺拉听到珍妮口中发出了诅咒性的话语,她仰头看着珍妮变红的眼眶,更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珍妮从包里拿出了相机,她不知道拍了多少照片,用掉了多少胶卷,她只是一个劲地拍着,双手不曾停下。等她终于想起来擦眼泪的时候,泪水都快要被低温冻成了冰。
“我要把这些公布给所有人,世界有权利知道这个地方,在发生着多么可怕的事。”珍妮握着相机,红着眼睛,她的声音哽咽着,却透露着异常的坚韧。
“我打算去你们的教会,”珍妮说,“要和我一起吗?”
“任何时候,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