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春天在天目山人们的眼中似乎有些特别。有时,暖暖的东风一夜就将山中的积雪吞得一干二净,山清水秀,百鸟鸣啼,嫩嫩的野笋猛然顶开了压在身上的泥土,露出甜甜的尖脸;有时,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雨雪呼啸而至,那些灰黄的屋顶、泥泞的山路、光溜溜的井台又披上一层冰冷的铠甲。
这是春与冬的争夺。
然而,春天毕竟到来了,严寒的肆虐仅仅是残冬最后的挣扎。
这一年春天,也是蒋家王朝面临绝境的最后日子。蒋介石在精锐部队丧失殆尽之后,为了进行垂死挣扎,玩弄“划江而治”的鬼花招。一方面虚伪狡诈地“求和”、“谈判”,一方面在江南地区加紧抓丁充军,搜罗粮款,苟延残喘,准备阻挡人民解放大军南下。
中塘村地主钱万德此时像丧家之疯狗,时不时地带着国民党军在村里抓丁拉夫。没有丁的户就用钱顶替。
为了躲壮丁,赵长生和村里的青壮年多次进山藏身;为了躲壮丁,赵长生忍痛把自己那用血汗浇灌的土地押给了钱万德。当听说钱万德仍在打大儿子赵尔康的主意时,赵长生眼前只有逃离中塘村这一条路了。
在一个凄冷的寒夜里,赵长生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垂死前的疯狂掠夺和当地恶霸地主的欺压,拖着腰病,带着一家五口人悄悄逃出中塘村,来到赵尔春外婆家—麻车埠。这镇是一个小镇。全镇只有一条石块铺成的“街”。杂石铺的路面由于年深日久,被人踩车碾得又光又滑。镇虽小,却是方圆几十里山民的一个集市。不过,此时的麻车埠早已失去往昔那种繁荣景象,仅有的几家店铺前难得见到几个人影,整个小镇显得萧条冷清。
腰部的伤疾已不允许赵长生再去干拉车挑担的重体力劳动。大儿子尔康今年才16岁,由于营养不良,长得黑瘦,虽然整日在外揽活,人家看他未成人样,都不愿雇他,挣不了几个钱。为了养家糊口,赵长生咬咬牙借了15元的高利贷,买了一套烧烤炉饼的家什和一些面粉,在路边卖起了烧饼。尔春每日照样到荒坡上拾柴,而阿姆和姐姐则揽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这天,尔春正在山坡上拾柴,忽然看见东北方乱哄哄地奔来了一些背枪的人。不一会儿,还出现了汽车。等走近一瞧,天哪,这是什么兵呀!只见一个个蓬头垢面,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光着头,有的抱着胳膊,有的拄着拐,还有的脸上裹着绷带;有的坐着汽车,有的赶着马车,还有一个当官的竞骑着一头小毛驴。他们是败兵,是国民党溃退南逃的部队。
这些人不喊也不叫,只是一个劲地向镇里涌,向镇里集中。
尔春见此情景赶紧往家里跑去。
还没进到镇里,就听到镇里面鸡鸣狗吠猪嚎人叫,乱成了一锅粥。这些国民党大兵日夜奔逃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一进镇就扑向老百姓家,见啥抢啥,能吃的抓起就吃,有用的拿起就走。
尔春一路小跑往家里奔去,刚沿街走了几步,就见路边一个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定睛一看,是阿爸!旁边的炉子翻倒在地,炭火煤灰撒了一地。
原来,赵长生发现几个国民党兵径直走向他的烧饼炉时,想跑已来不及了。
那几个大兵到近前,二话不说,拿起烧饼就啃。
赵长生一边作揖,一边央求:“各位班长,手下留情,家中老小全靠这点买卖……”
那时当地百姓见到国民党兵习惯称班长。话没说完,一个凶神恶煞的胡子兵挥起手中的木棍就打来,嘴中骂骂咧咧地说:“班长是老子!怎么,你想留给共军,你他妈活到头了!”
“老总,老总……”赵长生一边躲闪,一边还想争辩。只听“轰”的一声,那几个大兵用脚把炉子踹翻,扬长而去。
“阿爸!”赵尔春奔到赵长生面前。
赵长生抬起浊泪纵横的脸,慢慢起身,拉着小儿子的手走回家去。
路上,赵长生看看在街上横行霸道的国民党兵,自言自语恨恨地说:“解放军快打来了,有这些土匪好看的!”
听着阿爸的话,尔春眼中喷着怒火,也在心中喃喃地说:“解放军快来吧!快来吧!”
可是当解放军终于来了的时候,尔春却病倒了。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受了风寒,尔春跟阿爸回到家就病倒了。几天几夜高热不退,不吃不喝,只是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尔春一病,把全家急坏了。街上满是狼奔虎窜的匪兵,镇外还挖了战壕,赵长生两次出门抓药都被匪兵赶了回来。眼看着尔春的病一阵重似一阵,全家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天下午,尔春烧得一时清醒,一时迷糊。长生蹲缩在墙角,一筹莫展,阿姆不停地抽泣。忽然,长生腾地站起身来,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再出去一趟,总得给孩子抓点药!”
刚走到门口。忽听镇外响起了枪声。尔春阿姆急忙上前拉住了赵长生的衣袖:“长生,孩子这样,你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下来。
就在这时,就听黛兰变了声地喊起来:“阿弟,阿弟,快看阿弟怎么啦!”
赵长生几步赶到床边,只见尔春口吐白沫,面孔青白。他急忙抱起尔春,一摸,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孩子不行了……”
一听这话,黛兰放声哭起来。
赵长生呜咽着说:“走了也好,免得再受苦受罪。”
阿姆此时把尔春搂进自己怀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黑洞洞的窗户……
枪声炮声响了一夜,麻车埠镇的居民也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清晨,枪声突然停了下来,整个麻车埠镇静得出奇。
昨日还在街上耀武扬威的蒋匪兵,现在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山雾弥漫在遭受践踏的石街上。家家都关着大门,偶尔有几只野狗夹着尾巴窜出来。
当山雾渐渐散去的时候,街上出现了很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音。不久,有人在街上扫起地来。
解放军来了,解放军将士们身上披着硝烟进镇了。他们没有惊动饱受劫难的居民,却先为群众扫地挑水了。麻车埠镇的居民,从这点点滴滴的举动中,开始认识一支崭新的军队。
然而,此时赵长生家里却传出了哭声。
赵长生和大儿子尔康连夜为尔春钉了一副“棺材”,所谓“棺材”仅是几块木板钉成的小箱子罢了。当赵长生走向床前准备把尔春入殓时。坐在床头饮泣的阿姆再也忍不住,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喊,扑到尔春身上恸哭起来。黛兰也在弟弟床前,号啕痛哭。
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
尔康开门一看,见是两个军帽上缀有五角星的军人,身后还有几个军人在远远地向里张望着。
“老乡,家中出了什么事?”前面那个背短枪的军人操着一口北方话问道,声音甚是温和。
“孩子刚殁了……”赵长生正在给尔春穿衣服,答了一句,头一晕,几乎站立不住。
“快去帮帮忙。”那人转脸对身后的年轻人说。两人疾步走到床前,也不怕脏,伸手就帮忙。
忽然,带短枪的那人停住手,用手放在尔春心口摸了好一会儿,急急地说:“人好像还有点气,小陈,赶快去叫卫生员。”
那个叫小陈的赶紧跑走了。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背药箱的人进来。
那人用听诊器听了听,又翻开尔春的眼皮看了看,对背短枪的人说:“连长,也许有救。”
“有救?”赵长生和家人全都愣愣地望着这些军人。
那个连长面带笑容转身对赵长生说:“老哥,算你有福气,孩子说不定还有救。”
卫生员翻开药箱,找出几片药,问赵长生:“老乡,有小勺没有?”
赵长生摇摇头。
“用我的吧。”那个小陈从挎包里早把自己的一把小匙子掏了出来。
卫生员把药放在小匙子里捣碎,用力掰开尔春的嘴,灌了下去。然后,他对赵长生说:“孩子病挺重,注意保暖,小心别冻着他。”接着又把剩下的几片药递给赵长生,“下午再给孩子喂一次药。”
当卫生员把小匙子还给小陈时,小陈说:“给老乡留下吧。”这把银光闪闪的小匙子就放在了赵长生手里。
“恩人哪……”赵长生望着解放军远去的背影,泪水又涌了出来。
穷人家的孩子很少吃药,只要吃了药就见效。尔春自从吃了大军的药以后,很快有了好转,第三天就清醒过来了。
从家人的嘴中,尔春知道在他“死”去的这几天里,镇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家人的嘴中,他知道了他多次在梦里见到的骑白马、戴金盔的解放军长得和普通穷人一样;从家人嘴中,他知道了是他日夜盼望的解放军的医生救了他。
尔春暗暗下定决心,长大一定去当解放军,去打蒋匪军,救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