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被打伤卧床不起,弟弟又被卖掉,本来已十分艰难的日子变得更加难以维持。虽然赵尔春在世界上刚刚生活了七八个年头,但他那幼小的心灵上,却已伤痕累累。小小年纪的赵尔春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的嘴,被苦涩的日子封住了。
最先对此有所察觉的是尔春的小伙伴茶花和牛根生。茶花是“客边户”刘喜福的女儿,比尔春大一个多月。
茶花有一张肤色微黑轮廓瘦瘦的小脸儿,鼻子微微上翘,稀疏的刘海遮不住光洁的额头,头发有些泛黄,梳成一个辫子在脑后晃来晃去。大凡穷人的孩子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茶花和尔春也一样,自从能在地上爬开始,阿姆往往就把他们放在一起。阿姆们互相说着话,各自诉着自己的苦乐,而阿囝阿网们则在一起玩泥玩草,抹得浑身满脸黑土。再大点,就能跑着采花采草,七八岁上就能互相招呼着一块上山挖野菜、采野果、拾柴火了。茶花、尔春还有与他俩年龄差不多的穷孩子们,虽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自有自己的乐趣。每当孩子们的竹篮里的野菜满起来,竹架上的柴火捆成堆,他们就在草地上翻跟斗、捉蚂蚱,在树丛里逮山鸟、捕松鼠。有一次,孩子们玩够了,忽发奇想,把茶花和尔春簇拥到一起,呜里哇啦地推搡着让他俩拜天地。茶花和尔春并不推辞,两人双双跪在三根竖着的草棍面前,正待叩头,尔春忽又站起,跑去摘了朵野花插在茶花的小黄辫上,这才恭敬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新郎”、“新娘”挎着竹篮,跑到水塘边洗净了玩脏的小脚丫,手牵着手跑回村子。
可是自从尔春弟弟被卖以后,尔春虽然仍跟小伙伴们上山挖野菜,却常常两眼直直地发愣。这天,茶花竹篮里的野菜都快装满了,可尔春竹篮里的野菜刚刚盖住底儿。茶花走到尔春身边,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野菜一股脑全倒进尔春的竹篮里,然后又到一边采去了。
“茶花。”尔春忽然叫住了她。
“什么事?”
“茶花,你阿爸讲的江西军故事都是真的吗?”
“你问这干吗?”茶花虽然年龄不大,但已十分懂事,她警惕地反问道。
“我想,富人家欺负我们,黄皮大兵也欺负我们,江西军闹农会,杀富人,是咱穷人的军队!我就想当个江西军,把钱万德杀掉,把黄皮大兵杀掉!”尔春愤愤地说。
“听我爸说,共产党带头的江西军现在在北方闹得可热闹呢!”
“你阿爸?你阿爸不是跟共产党到江北了吗?”
“这……这……”茶花自知说漏了嘴,看着旁边,神秘地对尔春说:“我阿爸没走,静悄悄地回家。”
是的,确切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的刘喜福没有走。浙西解放区的部队北上后,他由于常年在外打工贩鱼,各地都挺熟,就留在江南跑交通,来回接送过往的党的工作人员。有时,路过临安,常常在晚上摸黑回家看看,留下点钱款,第二天一早又离家远行。这就是村里乡亲没有见到刘喜福的原因。说是乡亲们都没见到过他,也不符合实际,因为村里的几个最要好的穷兄弟都曾被刘喜福叫到家里聊过天。每当这时,刘喜福常常得意洋洋地给穷兄弟们讲外面的新鲜事。讲老蒋下山摘桃子,打内战;讲美国人怎样给老蒋撑腰;讲老蒋玩火烧了自己,连吃败仗……可是,只能听他讲,别人不得发问,一问他就张口结舌。一次赵长生问了—句:“黑胡,听说美国人个个鼻子长得三寸长,吃饭时只能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得往上扯着鼻子,是不是真的?”刘喜福给问得傻了眼,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话:“美国人长得肯定跟咱们不一样,不然怎么叫美国人。你们说是不是?”他这番上不上、下不下的话倒把问话的人给懵住了,赵长生和几个穷兄弟甚至还点了点头。
“茶花,下次你阿爸回来时,你一定要告诉我,我要跟他找共产党,当江西军去!”
茶花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好朋友,好像面前的尔春忽然长大了。她认真而又庄严地答应了小伙伴的要求。
刘喜福终于被尔春盼来了。不同的是,不是尔春去找的刘喜福,而是刘喜福先找上尔春家门的。
事情是这样的。
人民解放军转入战略进攻以后,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加紧了对国民党统治区人民的迫害,陆续下达了《国家总动员案》、《戡乱动员令》、《后方共产党员处理办法》等反动法令。蒋介石还亲自召见各地特务头子开会,研究加剧迫害爱国人士,抓捕共产党员。不久,北平、上海、杭州等28个城市,发生了多起血案,大批爱国人士和革命群众以“共产党”嫌疑被捕、被害。在这种情况下,刘喜福接受了疏散同志的任务。
这次疏散的有两人,他们从临安逃出后,一路晓宿夜行,忍饥挨饿,向南疾进。哪知,当他们正打算在刘喜福家休息后再出发时,被人发现,报告了敌人。就在这天夜里,赵长生家的门被敲响了。
“谁?”赵长生在屋里问了一句。
“长生,是我,喜福。”
赵长生夫妻赶紧披衣下床,一个忙着点灯,一个忙着开门。挤在床角的尔春也抬起身,睁大眼望着门口。
门开了,三个人影裹着一股寒气闪进屋来,果然是刘喜福。只见他满脸的黑胡子又浓又密,眼里闪着机警的光。
尔春一见,忽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板跑上前,双手一下抱住刘喜福的腰:“喜福阿叔,带我去当江西军!”
刘喜福一怔,接着咧嘴一笑:“你这小囝,这副模样,当心老猫把小鸟叼了去。”说着,扬起手在尔春的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
尔春这才发现自己是光着屁股从床上跑下来的,小脸顿时涨红起来。这时,阿姆赶忙抓过一件布衫裹在尔春身上。
看到尔春这副模样,大家都笑了起来。笑罢,尔春一家人才看清,随刘喜福一道来的还有两人。一位身着长衫,戴一副眼镜,是个先生模样;一位穿着山里人常穿的黑布衫,下着一件洋布西裤,看上去像个商贩。
刘喜福拉赵长生到一边悄悄说:“长生,这两位先生在这里避一避,一会儿就走。”
“嗳,行啊。”赵长生答应着。
刘喜福转身又对那两人说:“放心。”说罢,闪身出门,消失在黑暗里。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还是那位先生模样的人先开了口,他对尔春说:“小兄弟,你刚才说要去找什么军?”
尔春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没吱声。
这时,赵长生搬来了两把竹椅,请两人坐下。
“小兄弟,要是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要找江西军。”
那人和蔼可亲地拉过尔春,搂在怀里。
尔春点点头。
“告诉我,你找江西军干什么呀?”
尔春感到这个戴眼镜的先生有那么一股子让人亲近的吸引力。他鼓鼓勇气回答说:“江西军是穷人军,江西军闹农会,穷人有饭吃。”
“哈哈,说得不错。这都是刘黑胡给你说的吧,哈哈……”他边笑边对另一个人说:“只有刘黑胡才总把江西军挂在嘴边上。”
另一人随声附和笑着说:“江西老婊嘛!”
戴眼镜的先生歪头对小尔春说:“小兄弟,我告诉你,江西军现在改叫解放军了。”
“解放军?”尔春第一次听到这么个陌生的名字。
“对,解放军。现在不是闹农会,而是要闹个新中国出来,穷人也不光有饭吃,还要当家做主人。”
说着,那人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拉过尔春的小手,在尔春手心里写下了“解放军”三个字。
这时,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了。刘喜福神色慌忙地闯进来:“快!咱们马上出村。”
两位先生一闻此话,忽地站起身来。聪明的尔春认定这两位先生一定与解放军有关,急忙拉住戴眼镜的那位先生:“先生,带我去找解放军吧!”
那人弯下腰,亲切地拍着尔春的肩膀:“好孩子,下一次吧,说不定解放军先来找你呢?”
两位先生在刘喜福的催促下离开了赵尔春的家。那一夜,小尔春做了一个梦,梦见解放军真的来了。那些士兵个个都骑着大白马,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头盔,背上插着旗,就像戏台上的武士一样。
第二天一早,尔春连饭也顾不上吃,采野菜的篮子也顾不上拿,就向茶花家跑去。路上,他还不住地伸开手掌,仔细地端详手中那使人兴奋的三个字。尔春不识字,但他已把这三个字一笔一画都印到心里了。每当端详完手中的三个字,他就紧紧把手攥住,生怕这三个字飞了一样。他要把这三个响亮的字告诉茶花,还有牛根生等小伙伴。
尔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昨晚两位先生的路过,给茶花家带来了一场灾难。钱万德带国民党兵到茶花家抓捕共产党,扑了个空,逼着茶花妈交出刘喜福。茶花妈一字不吐,钱万德的狼狗狗仗人势上去扑咬。茶花躲避不及,被恶狗咬掉了脚跟的一大块肉,顿时鲜血淋淋。凶狠的国民党兵临走时,还砸了茶花家的水缸和饭锅,推翻了烧饭的泥灶,拔掉了门口的竹篱。
当尔春来到茶花家时,见到的只是一片破败景象。茶花躺在床上,右脚裹着厚厚的布,鲜血正从布里渗出来。邻居的大嫂大妈正在帮茶花妈收拾东西,有的一边收拾一边抹泪。
茶花脸色苍白,脸上挂着泪痕。一见到出现在门口的小伙伴尔春,泪水忍不住又涌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捂住了小脸。
当茶花把手从脸上拿开时,她发现站在门口的小伙伴不见了。
尔春到哪儿去了呢?他回家了。他翻出了阿爸给弟弟买的那些鞭炮,挑了两个摔炮攥在手里,脸上露出坚毅的,但又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那时,当地生产的有两种鞭炮。一种是燃放的,用香火点燃信捻,引起鞭炮炸响;还有一种是摔的鞭炮,没有信捻,里面装的火药也不同,只要使劲往地下一摔,便会炸响。这后一种鞭炮由于用药暴烈,有时不注意,稍受挤压也会炸响。
尔春挑出两颗摔炮来干什么呢?只有尔春自己心里清楚。他把两颗摔炮整日放在太阳底下晒,直晒得焦躁焦躁的。
这天,他对小伙伴牛根生说:“根生,你恨不恨钱万德家的洋狗?”
根生一听,说:“怎么不恨!那恶狗专咬穷人,有一次我还看到它把一个讨饭的外地人咬倒了呢!”
尔春向根生招招手,根生凑到尔春面前。尔春嘴贴着根生耳朵小声嘀咕了一阵。
根生听罢拍手叫好。
根生按照尔春的吩咐,跑到杀猪的人家,找来了一块三四寸长的猪骨头。尔春把骨头里面的东西用烧火的铁钎掏空,然后把两颗摔炮塞进去,外面用块番薯塞上。
天渐渐黑下来了,尔春和根生两人带着猪骨头悄悄来到钱万德庄院门口。只见红漆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好像在筹办宴席。可是就是不见那只整日趴在门口的狼狗。
怎么办?尔春想了想说:“那狗肯定在门后,咱们走近点,它就会出来的。”
根生一听此话,直往后缩:“这……不……”
尔春见根生害怕,就一个人走上前去。刚走近门口,那只狠狗果然从门后窜出,对着尔春狂吠。
尔春见它不肯前来,就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
那狗果然追了上来。尔春赶紧把猪骨头扔了过去。
那狗把尔春赶跑,又干叫几声回身对着骨头嗅了嗅,叼起来跑了回去。
它跑到门口,趴在地上,呜呜地发出一种得意的声音,然后歪着头去猛嚼那个“战利品”。没咬几下,只听得“啪”的一声,摔炮爆炸了,狗的鼻子随着响声猛地被炸翻了上去。那狗“噢”地一声蹦起老高,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带着半张嘴和满脑袋鲜血窜回红漆大门里面。
尔春和根生躲在一边,看到恶狗被炸,高兴地手拉着手撒腿就跑。
跑过一段路后,根生忽然站住,对尔春说:“你这是到哪儿去?”
尔春头也不回地回答:“找茶花……”
后来,听说那天钱万德正在家中宴请国民党驻军的一个什么官,没想到那只被炸掉半个嘴巴的疯狗在院子里东奔西窜,弄得满院子都是狗血。庄院里的人被吓得吱哇乱叫,那个地主崽子阿福差点儿给吓傻了。
钱万德不得已,叫人把那只疯狗逮住,用绳子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