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日子是小尔春的教科书。小尔春一页一页地读着它,懂得了爱憎,学习着做人。
小尔春真正记事是1948年,那年他不满8岁。在尔春4岁的时候,母亲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取名叫尔坤。在那个年头,穷人家添一口人,等于在肩头添一副担子。靠着天目山的野菜野果,靠着天目溪的鱼虾水莲,尔春一家人在贫苦的生活中挣扎着。
尔春喜欢弟弟,喜欢弟弟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喜欢弟弟朗朗的笑声。尔春喜欢弟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弟弟从小是尔春抱大的。那时,父母下地干活,姐姐和哥哥上山采野菜、野果,尔春就在家看护着弟弟。喂水、哄睡觉、揩屎擦尿……最使他难办的是没有吃的。可尔坤哪里体会到小哥哥的难处,肚子一饿就扯开嗓子又哭又叫。尔春急了,就把自己的小手指头塞进弟弟嘴里,……就这样,尔春把小弟弟一直带大。
1948年春节快到了。富人家已开始宰猪杀鸡,置办年货。可尔春家仍是冷冷清清,人锁愁眉。望着阿爸、阿姆(浙江方言,即母亲)的苦脸,尔春懂事地领着弟弟走出了家里。
“噼一叭”,“噼噼啪啪”。钱万德庄院门口传来了鞭炮声。尔春领着弟弟不由自主地寻着鞭炮声走去。
只见钱万德家的朱漆大门外,钱万德的小儿子阿福正在兴高采烈地燃放鞭炮,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铺了一地。
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大打内战,钱万德与当地国民党军勾结一起动不动就赶着村里的青壮年去“挑兵担”。这“挑兵担”名义上是给国民党军队干活,实际上钱万德与国民党军队里的狗官打着这块牌子一起敲诈老百姓的骨血。更狠毒的是,钱万德暗地勾结县里、镇里的国民党军队常常到村里抓壮丁,他从中渔利。可被抓的人的命运就很难预测了。
“小鬼头,滚开!”正和弟弟观看放鞭炮的尔春忽然听到一声喝骂,定睛一看,原来刚出门的地主见到他们在一旁,骂起来。
“我们在这边玩,管你什么事!”尔春并不示弱。
“听鞭炮,要缴钱!拿钱来!”地主家的狗腿子蛮横不讲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小尔坤有些害怕,躲在哥哥身后。
尔春一边护住弟弟,一边说:“阿弟不怕,阿弟不怕。”尔春的双手已攥成小拳头。
忽然朱漆门内猛地跳出一只灰毛大狗,狂吠着向尔春兄弟俩扑来。
尔春认得这只狗,据说是东洋种。钱万德经常领着它在街上耀武扬威,这条狗也给训得一见穷人就咬,一见富人或国民党兵就摇头摆尾。
尔春毕竟年纪还小,一见狗扑上来了,撒腿就跑,刚跑几步才想起尔坤丢了,赶紧转身去拉尔坤。这时尔坤已被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可那只狼狗扑到尔坤身边只是狂吠,并不咬他,好像在有意玩弄惊吓尔坤一样。
地主崽子在一旁拍手大笑,那狗也四蹄撒欢,叫得更加起劲。
尔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正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村里一位大人从这路过,甩出一块石头赶走了狼狗,才把小尔坤救回来。
尔春抱着脸色煞白、嗓子嘶哑的弟弟回到家,见阿爸正拿着扁担出门,准备去“挑兵担”,一肚子的委屈和悲愤猛地爆发出来。他一下抱住父亲,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阿爸,回来给弟弟买鞭炮!给弟弟买鞭炮!”
赵长生见状明白了,他摸着尔春的头,答应“挑兵担”拿到钱一定给孩子带几颗鞭炮回来。
傍晚,阿爸回来了。听到门外阿爸的咳嗽声,尔春连蹦带跳从屋里跑出门外。刚叫了声“阿爸,鞭炮!”就哑了。此时,只见村里的刘叔和几个乡亲搀扶着赵长生。赵长生脸上流着血,浑身大汗淋淋,衣服上满是黑泥黑水。他伛偻着腰,不住地咳嗽。
原来,这次“挑兵担”是给乐羊镇的国民党兵运粮。每人都得挑着近200多斤的担子,走30多里路,一天要挑两次。“挑兵担”虽说是有工钱,但要看国民党军队当官的高兴不高兴。高兴了,干一天活扔俩钱给你;不高兴了,说一声“以后再说”,两手空空啥也没有,还得白搭进一顿中午饭。
这次挑粮,挑完第一趟,赵长生替孩子买鞭炮心切,找到那个管事的国民党班长要—T钱。那个国民党班长这次出奇的好,把烟屁股一吐,说:“行啊。”就先付了赵长生一趟的工钱。
哪知在挑第二趟的时候,这个国民党兵尾随着赵长生后面找碴。赵长生挑着担爬上一个高坡,一边喘着气,一边背对公路小解。这个国民党兵在后面抡起长枪,对准赵长生的后腰就是一枪托。赵长生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两眼一黑,连人带担子从高坡上翻滚了下去。
望着在高坡下挣扎痛叫的赵长生,那个国民党兵嘿嘿一笑:“摔撒了国军的粮食,工钱充军饷。”接着脸一沉:“快点儿跟上来,不然看怎么收拾你!”
赵长生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咬牙挑完了粮食,就再也走不动了。
尔春和阿姆含泪把赵长生扶到床上,正准备给阿爸烧水擦洗,被赵长生叫住了。只见赵长生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掏呀掏呀,掏出了几串鞭炮:“尔春,过年了,跟弟弟一起放……”没说完,几声剧烈的咳嗽把他的话打断了。
“阿爸!”尔春一头扎在赵长生怀里哭了起来。
赵长生“挑兵担”遭打,又气又累终于躺倒了。请医生看过,说腰子被打坏,成了内伤。要治病,钱少了是没有办法的。可赵长生一家6口人,6张嘴都填不满,哪有钱治病治伤!
这天下午,尔春刚从山上采野菜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远远看见阿姆把弟弟交给一个中年妇人。弟弟张着小手蹬着小腿,在那女人的怀里又哭又叫。那女人好脾气,不急不恼,“噢噢”地哄着弟弟。
尔春急赶几步,又见阿姆捂着脸,背过身,双肩不住地抽动着。在院墙旁,他看到了正在啜泣的姐姐。
“姐,那女人要把弟弟带到哪里去?”
黛兰泪水又滴下来,泣不成声地说:“要卖、卖弟弟……咱们再也见不到弟弟了……”
尔春一听这话,把竹篮一放,冲上去就拽住那女人的衣角:“放下我弟弟,那是我的弟弟!”
那女人呼地转过身来,面带怒容,对准尔春脖梗“啪”地打了一巴掌:“这是老娘用钱买的!”
尔春没防备,被那女人打得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他爬起来,怒目圆瞪,扑将上去对准那女人的小腿猛踢。
这时,阿姆哭着上来,紧紧抱住了尔春。那女人撇撇嘴,抱着又哭又闹的尔坤转身走了。
尔春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号啕大哭。
这时,屋里传来了赵长生虚弱的声音:“尔春,尔春你过来。”
尔春掐脱阿姆的手,跑到阿爸病床前:“阿爸,弟弟,弟弟!”
赵长生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抚摸着尔春的头,悲戚戚地说:“孩子,不是你阿姆、阿爸心狠,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啊!我对不起你们……”说罢,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溢了出来,一滴滴地滴在枕头上。
这时,远处又隐隐传来的弟弟的哭叫声:“阿姆……哥……姐……”
尔春从怀里掏出还没来得及燃放的鞭炮,哇地又痛哭起来。
弟弟的哭声,深深地刻印在了尔春的记忆中,直到长大成人,尔春在梦里仍能听到那从山路上传来的悲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