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极为简陋的草屋。说它是屋的确有些夸张,因为它仅仅是在几面用石头块垒起的墙上摊上儿捆稻草秸罢了。它紧靠着村北面的小坡垒起,看上去一时倒塌不了。
屋子里面黑洞洞的,柴草把四壁的石墙熏得黑乎乎一片,窗户只在南面开了一小扇,那不是为了透光,仅仅是为了透气。
赵长生蹲在茅履门口,两只干筋裸露的手抱着头,手指插入乱蓬蓬的头发,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自打家中添了小尔春,茅屋里就没断过哭声。妻子因为淋雨,在土地庙里分娩受了严重见寒,染上了病,整日卧床不起。更让他着急的是,孩子母亲重病之下竟一滴奶水也没有。可怜的小尔春饿得整日哭啊哭啊,直哭得嗓子嘶哑,直哭得双眼红肿,直哭得连哭的力气也越来越少了。
为了养活这不牵的小生命,赵长生一直靠米汤和着蓍薯粥喂着小尔春,而今天家里是一粒米也没有了。那稀汤寡水的番薯汤一喂到小尔春嘴里,就被他吐掉。他哭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只张嘴,只流泪。孩子的生命犹似游丝一般,说断就断。
朱小妹望着小尔春,泪水不住地流。女儿黛兰那时才8岁。却已十分懂事。她趴在木床边,望望小弟弟,又望望妈妈,急得不知所措。忽然,她抱起小尔春,跑出屋门带着哭声对赵长生说:“阿爸,给弟弟熬点米汤吧!阿爸,弟弟太饿了!”
赵长生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妻子,再看看眼前这瘦得皮包骨的孩子,鼻子一阵酸楚。赵长生是全村闻名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干田中的活是一把好手。他除了种自己的一小块水田外,还租佃地主钱万德的水田。每年辛勤劳作的稻米,一大半进了钱万德的谷仓。一张租佃田地的佃契,轻轻的,上面不过写了那么一篇字,可就有那么大的威力。每年地主派人就在门前那么一念,赵长生就得乖乖地交稻交米。这不不算,佃契最后还有这么几句合辙押韵的话:“一年四季,挑水打场;过年逢节,喜庆婚丧,田庄有事,全家帮忙……”田庄,即是地主钱万德家。
今年老天爷不开恩,天目山连发了两次山洪,租种的几亩水田被冲得一干二净,连种在高地E的稻子也没收几颗,眼下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
黛兰抱着弟弟,望着他半张着的嗷嗷待哺的小嘴,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指塞了进去。弟弟使劲地吸吮着,吸了几下张嘴哭闹,黛兰再也忍不住了,也放声大哭起来。
赵长生猛地站起身,颤抖着,一把抢过小尔春,大吼一声:“再嚎,我就把你摔死!”可双手却把小尔春抱得更紧了。
黛兰憋了几声没憋住,扭头扑回床前,抱着躺在床上的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赵长生用粗糙的手摸着小尔春的小脸,无力地垂下头去,嘴里喃喃地说:“哪来的米去熬粥啊!”
这时,一位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农家妇女疾步走来,没进门就喊:“啊兰囡,阿兰!”
黛兰听到喊声转身跑出来,喊着:“李婶,李婶!”扑到那位妇女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李婶住得离赵家不远,丈夫跟赵长生一样是个庄稼人,可她的身体却比朱小妹要好多了。这省去了不少麻烦,再加上她的儿子已十五六岁了,平常干活也有个帮手,所以家境比赵家要好一些。她长得粗手粗脚,身子骨也壮实,平日里见人总有笑模样,很是善良朴实。那天朱小妹在土地庙里分娩时,恰逢李婶也进庙躲雨,是她脱下身上的衣服,裹着小尔春,背着朱小妹,一步步捱回家的。要不是李婶,那天尔春母子还不知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
这些天赵家哭声不断,李婶也是整天忧心忡忡地。今天听见赵家又哭又闹,就赶紧奔了过来。
黛兰在李婶怀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说:“婶婶,弟弟……”
李婶一边用手抚摸着阿兰焦黄的头发一边从怀皇掏出一小布袋来:“好囡囡,快去给阿弟熬点米粥。”
赵长生见情急忙说:“你家也不宽裕……”
“看你说的,穷不帮穷谁帮穷!我家里人生病时,你不是也帮我挑过担嘛!”
这时床上传来了啜泣声,朱小妹又在抱着气息奄奄的尔春落泪。原来她见小尔春实在饿得厉害,忍不住解开衣襟,让尔春吸吮干得没有一滴奶水的乳头。尔春吸呀吸呀,母亲的心却一抽一抽的。突然,她感到乳头一阵剧痛,原来尔春竟用那无齿的小嘴咬了妈吗一下。
朱小妹哭了:“春儿,你咬吧!是妈不好,妈不好啊!”
“大嫂,把孩子给我!”
朱小妹抬头一看,是“客边户”刘妈。刘妈是随丈夫从外地进山落户的,那时当地人都叫这些山外来的人为“客边户”。“客边户”都是在山外遭了难,遇了灾,迫不得已才逃进山的。穷人爱穷人,因此,他们互帮互助,不分你我了。
刘妈近些日子刚生了个囡,取名叫茶花。听说长生家里揭不开锅,女人又出了事,刘妈也带了些番薯干赶来了。
刘妈把尔春接过去,一边撩起衣衫给尔春喂奶,一边说:“大嫂,啥时孩子要吃奶,就让黛兰抱给我,有茶花吃的,就有这小囝囝吃的。”
朱小妹想说什么,听到这话泪水又涌了出来,呜咽着背过身去。
就在赵长生家人以泪洗面的时候,村西边的一户庄院里有人却正在盘算趁火打劫的毒计。
这户庄院四周是两人多高的立墙,围墙里是两排青瓦盖顶的高大平房。正厅里黑洞洞的,外来的人要等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此刻,正厅的紫檀木椅上坐着一个人,就是这家的主人—中塘一带有名的地主钱万德。
钱万德祖上给他留下数目可观的家产,再加上他心狠手辣,许多穷人家的土地七弄八弄的变成他的了。穷人在背地里咒骂他:“钱万德一笑,穷人要哭嚎;嘴上甜蜜蜜,怀里有把刀。”
去年的一天,他打猎路过向阳坡,发现自家地边上有一块田稻子长得特别好,一打听才知是穷户赵长生的。自打那时起,他多次打这块地的算盘,都被赵长生回绝了。为此,他好不气恼,打算给赵长生来硬的。挖地堰、放水冲,把这块地搞得七勾八坎,可赵长生咬着牙死活不买。正在这时,有人告诉他,赵长生的妻子在庙里生了孩子,他暗自庆幸,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好机缘。一条毒计产生了。
村里的这个土地庙已有不少年头了,香火虽然没断,但也不太兴旺。钱万德趁一次灾年,四处放风说,这是由于村民供神不诚所致。他命令村民每人缴粮缴钱修葺土地庙,借此发了一笔横财。接着,又自任庙主,负责供奉土地爷,并将庙周围的地划为庙地,理由是供奉土地爷需要粮款。其实,所收粮款只有少数用来维持香米,大部分都进入他的腰包。
他唤来管家,耳语一番。管家领命前去。
泥泞的山路,出现了一行奇怪的人。巫婆疯疯癫癫在前面念着咒语,管家和另外一个人拎着竹篮跟在后面。竹篮里盛着香米、供品。他们径直向赵长生家走去。
来到赵长生家门口,管家恶声恶气地喊道:“赵长生,你出来!”
当瘦弱的赵长生出现在门口时,管家叫道:“赵长生,你家女人在庙里生孩子,血光冲了神,往后田里种稻长草,你知罪不知?”
老实巴交的赵长生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瞪着眼望着管家,口中只是说:“你……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到门外的叫喊声,李婶和刘妈都走了出来,一见赵长生脸色煞白,摇摇欲倒,连忙扶住他。
此时,那巫婆摇头晃脑地又跳起神来。
管家凶神恶熬地说:“既然有乡亲在这里,话就说明白,赵长生的女人冲了神,就要用她的孩子祭神!”
“好好讲,好好讲嘛。”只见钱万德脚蹬一双油布套鞋,手持一把黑布样伞出现在门外。
“长生啊,事情我已知道了。做了一庙之主,我深感责任重大,责任重大呀!”钱万德装模作样地说。
“哇—”尔春在母亲怀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朱小妹紧紧地搂着他,生怕被人抢走。
听到孩子的哭声,钱万德微微笑了笑:“是啊,是啊,孩子是父亲的骨血母亲的肉,割舍不得。可是—”他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巫婆。巫婆只顾听他讲话,忘记了作神,一见钱万德冷冷的目光,慌忙以疯癫起来。“可是,得罪了土地爷爷,咱全村都担当不起呀!长生,你说怎么办呢?”
他拿腔拿调说完这些话,就手拄着伞柄死死盯着长生。
赵长生只是愣愣地望着地面,不知怎样回答,只是喃喃地说:“孩子没有罪……”
“这样吧,”钱万德又开口了,“知道你舍不得亲骨肉,可土地爷爷还要祈祷。我看你在向阳坡上那块田今年被水冲了两次,恐惶也是土地爷爷的惩罚,干脆就把那块田充了庙地,用来赎不敬神灵之罪吧。”
一听这话,赵长生不由怒火中烧;“老狗,原来你打的是我的田地的主意啊!”此时,懦弱和胆怯都被这怒火烧得一干二净,他猛地挺直身子,迎着钱万德走了几步:“钱万德,你、你要把我往死里逼呀!”
钱万德没想到赵长生会突然发怒,以为要跟他拚命,赶紧躲闪到一旁。
正在这时,从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了一个人不紧不慢的声音:“老爷。这种事体把人逼紧了可要出人命的。”
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刘妈的丈夫刘喜福。他个子不高,人挺瘦,可脸上胡子长得很旺,黑茸茸的。他带着妻儿进山不久,村民们就送给他个绰号刘黑胡。刘黑胡在村里没有田,他仗着好身骨,主要给富户人家或商贾们挑担过活。
钱万德没想赵长生发怒,再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替赵长生抱打不平,而且还是个客边户。
对客边户,钱万德总是怀有戒心的。前些年就一直听说共产党的江西军闹共产,被国民党打散,可日本人一打中国又听国民党与闹共产的江西军搞了合作,只不过江西军现在在陕西占了地盘,还听说浙东浙西也有共产党。算起来刘喜福到村里落户也有几年了,整日不着家,也许他就是个漏网的共产党呢!想到这,钱万德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时,管家像狗一样的在一旁叫开了:“刘喜福,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钱万德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狗不叫了。
双方冷冷的,一时竟没有说话。
这时,站在一旁的石老伯说话了:“孩子是命,地也是命,土地爷爷嘛也得罪不起,老爷身为庙主慈悲待人,再替长生想个法子吧。”
钱万德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被客边户刘喜福给搅了,望着刘喜福挑战的目光,他强按住心中的恼怒,转而堆起一脸悲天悯人的神色:“长生看样子也是有难,这样吧,先让长生种三个月的庙地,再做些祈祷,土地爷爷也许会宽恕的。祈祷我已替长生备下了。”说着,他手一招,管家忙把竹篮里的香烛等物往地下一倒,“帐已记在长生名下,待有钱了,再找管家清算就是。”说完带着管家和巫婆悻悻而去。
就这样,因为小尔春的降生,赵长生平白无故被逼着给地主种了三个月的庙地,还榨去了一些钱财。那些日子,他一家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妻子生尔春落下了病,尔春全靠姐姐抱着东家讨口奶、西家讨口粥养活了下来。
当尔春懂事后,母亲常常对他说:“尔春,长大了千万不能忘记,是乡亲们把你养活的!”
“乡亲们是我的恩人,我要报答他们的恩情!”在赵尔春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