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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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拥抱自然

南方的大自然,是普希金抒情诗的摇篮。而在这个时期的抒情诗中,最主要的是自然诗。

普希金的自然诗在他的抒情诗中占有重要地位。对自然的出色描绘,自然是普希金这一类诗作的显著特点,也是他卓越才华的重要表现。不过,对于普希金来说,他注重忠实地表现大自然外在的美,更甚于探索大自然内在的奥秘(像丘特切夫那样);同时,他还更注重表现大自然在人的内心世界唤起的情绪及其变化。在普希金那儿,几乎没有纯然描绘大自然景色的诗作,他在描绘大自然的同时,几乎从不会忘记人这个主体。而这一点,正是浪漫主义的显著的特点。普希金的《风暴》一诗以一幅剪影式的画面仿佛在说明这个特点:人在自然中应该是主角。

你可曾看过岩石上的少女,

穿着白色衣裙,立于波涛之上,

当海水在混乱的幽暗里

和峭石游戏、澎湃和轰响,

当闪电以它紫红的光线

不断闪出了她的形象,

而海风在冲击和飞旋,

扬起了她的轻飘的衣裳?

美丽的是这海,狂暴、阴郁,

闪烁的天空没有一块蔚蓝,

但相信吧:岩石上的少女

比波浪、天空、风暴更美观。

这一特点在普希金的名作《致大海》(1824)中表现得更加突出。这首诗写于诗人第二次流放即离开南方赴原籍米哈依洛夫斯克村之前,是诗人与大海告别时心声的吐露,情感的宣泄,愿望的表达。作品开篇便非同凡响: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

我最后一次在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自由的元素”是点睛之句。诗人之所以这样热爱大海,这样与大海恋恋难舍,与大海告别便感到这样痛苦,其根本在于大海自由的精神——“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执着追求支撑着诗人的流放生活,换句话说,是大海给诗人以力量和信心。这里,大海的形象已不仅仅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诗人的“精神之友”,而诗人也仅仅在“自由”这特定的范围中描绘大海的性格,展开有关的回忆,抒写自己的情怀。所以诗人突出的也只是大海的任性、狂放、壮阔和“反复无常的激情”,而对大海性格的另一面诸如宁静、温柔等基本没有提及。诗人的回忆也是与大海相联系的:如诗中提及的“隐秘的愿望”就是指诗人曾想从海上偷渡出国。还有两个与大海相关的人物引起普希金“心灵的震惊”,一是曾震撼欧洲的拿破仑,一是诗人拜伦。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虽然用了“光荣的”、“威严的”字眼来写拿破仑,但他的注意的中心是后者,他笔下的拜伦要远高于前者,诗人称拜伦为“我们思想上的另一位君王”,他把拜伦和大海联系起来,讴歌拜伦的自由精神:

你的形象反映在他的身上,

他是用你的精神塑造成长:

正像你一样,他威严、深沉和阴沉,

他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能使他屈服投降。然而,一想到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诗人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慨,他对拜伦逝世的惋惜,对大海的眷恋,对命运的不平,对现实的失望,种种复杂的思绪都包含在下面深情和富于哲理的诗行之中:

世界空虚了……大海,

你现在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人们的命运到处都是一样:

凡是有幸福的地方,那儿早就有人守卫,

或许是开明的贤者,或许是暴虐的君王。

可是诗人却又不得不离开大海,等待他的是更为严酷的命运,于是他和大海作最后的告别:“哦,再见吧,大海!/我永不会忘记你庄严的容光,/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的轰响。”

我整个的心灵充满了你,

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

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

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也就是说,尽管诗人是不自由的,但他不会忘记对大海的友谊,不会忘记大海的自由的精神,而且他还要把这些带到他要去的地方,大海这“自由的元素”将永远成为他的精神力量。

《致大海》以其雄浑的画面、恢宏的气势、深沉的风格和奔放的激情谱写了一曲大海的颂歌,一支新的“自由颂”。大自然《大海》本身的真实面貌在诗人的笔下得到充分的展现,大自然之中所蕴藏的博大和崇高的精神在诗人的主观精神的照耀之下更是喷发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从思想高度来看,还是从艺术表现来看,这首诗都可称为普希金和俄罗斯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作,它和雪莱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创作的著名的诗作《西风颂》(1819)相映成趣,大有同工异曲之妙,堪称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金光灿烂的双璧。与茹科夫斯基的代表作《海》相比,虽然这两首诗在艺术表现上各有特点(茹科夫斯基的作品拟人化的隐喻的因素更加突出,而普希金的作品直抒的成分更多),但普希金的《致大海》的思想境界无疑要比《海》高出许多,艺术感染力也更为强烈。这一点不言自明。而正是这一点成为普希金的自然诗的显著特点,即诗人高度的思想境界几乎是全方位地打通了个人情感与公民情感之间的通道,从而使二者常常融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普希金的公民诗和个人诗之间会存在着一种“模糊性”的原因。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于普希金来说,无所谓公民诗或个人诗,事实上普希金的作品都是他的思想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公民的情感和个人的情感是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的,只是有由于诱发的对象或时机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结果(作品)。他的公民诗中常常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对自然的思考和感受,一如他的自然诗甚至爱情诗中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公民意识或与人民的相通的思想。

学术界有这样一种意见,即认为《致大海》是普希金与浪漫主义的告别之作,也就是说诗人在创作了这首诗以后,便开始转向现实主义。从作为诗人——小说家的普希金的整个创作道路看,这种见解不无道理(自然也不无商榷之处),因为在这以后普希金创作了一系列叙事诗,特别是开始创作诗体长篇小说及一系列散文作品。但如果认为这以后的抒情诗创作也转向了现实主义,那就难以苟同了。因为抒情诗(甚至诗歌)本身,便决定了它的浪漫主义性质。作为抒情诗人,普希金始终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尽管他后来的抒情诗(特别是自然诗)在风格上有所变化。

普希金30年代前后创作的一些自然诗中,对风物的描绘有趋于细致和朴素的倾向,例如《冬天的道路》(1826)、《秋》(1833)、《我又造访了》(1835)等作品。我们在这些诗作里可以读到这样的诗句:

我爱大自然凋谢的万种姿色,

树林披上华衣,紫红和金光闪闪——

在林荫里,凉风习习,树叶在喧响,

天空笼罩着一层层轻纱似的幽暗,

还有那稀见的阳光,寒霜初落:

苍迈的冬天远远地送来了恫吓。

——《秋》

湖水一片蔚蓝,广阔地展开

在金黄的田野和绿草原之间;

一个渔夫正划过莫测的水面,

身后曳着一只破旧的渔网,

在倾斜的湖岸上散布着

一些村庄——村后是一个

歪歪斜斜的磨坊,它那风车

在风中费力地旋转……

——《我又造访了》

这样较为精细的风物的描写在诗人早期的自然诗中是绝少见到的,它说明诗人向现实主义的转化(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向散文的转化)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在这些作品中,诗人的主体仍占主导地位,客观的描绘依然从属于诗人主观情感的表现,这与诗人的自然诗的基本特点是一致的。

别林斯基曾把普希金的自然诗与歌德的自然诗作过一番比较,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指普希金——笔者)异常忠实而生动地观察了自然,但并没有深入它的秘密的语言。因此,他只是刻画它,而没有冥想它。……在歌德看来,自然是一本打开的书,它的内容是思想;在普希金看来,自然是一幅生动的图画,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然而是沉默的美。”在普希金笔下,自然就是自然,它忠实地描绘出它的美,至多让人参入到其中,让自然世界与人的感情世界相互衬托,而无意像歌德那样去沉思它,“冥想”它。这之间无所谓高下和优劣之分,反映了两位诗人不同的艺术趣味和艺术个性。我们还可以把普希金的自然诗与另一位也是以描写大自然著称的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1803—1873)相比较,从而见出他的自然诗的特点。比如,两位诗人都以喷泉为题材各写过一首诗,普希金是这样写的:

爱情的喷泉,鲜活的喷泉!

这里是两朵玫瑰,我的礼物。

我爱你的不停的絮语

和你诗一般的泪珠。

你喷出的银白色的水尘

像寒露一样洒了我一身,

啊,喷吧,畅快的水泉,

淙淙地,把你的往事铺陈……

——普希金《致巴奇萨拉宫的喷泉》

丘特切夫是这样写的:

瞧,明亮的喷泉在飞腾,

像一团活蹦乱跳的云团。

它那湿漉漉的烟雾,

在阳光中闪烁、飞舞。

它的光一直向空中伸去,

一旦触到那渴慕的高度,

便又像五彩的尘埃一样

注定要向大地上洒落。

——丘特切夫《喷泉》

两首诗写到这里,初看起来并无本质的区别,在描绘自然界的喷泉时各有千秋。可是接下去区别就出来了:普希金的喷泉依然是大自然的喷泉,这“爱情的喷泉”使他想起古代的一个与这喷泉相关的爱情故事。而丘特切夫继续描写的却是另一种喷泉了:

人的命定的思想的喷泉啊,

你无穷无尽,永不枯竭!

是什么样的不可解的法则

使你奔涌,使你飞旋?

你多么渴望冲向高天!

可一张无形的宿命的巨手,

却突然折断你执着的光芒,

把你从高处打成水沫洒落。

丘特切夫是在把人的思想的喷泉(说更准确些是思维的喷泉)和自然中的喷泉比照着加以描写,他的诗的重心在后面。换了歌德,说不定他要思索这奔涌不断的泉水中所蕴含的哲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