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大海,告别了南方,一辆四轮马车载着诗人普希金摇摇晃晃向北方的一个村落——诗人的故土米哈依洛夫斯克村驶去。一个新的更严厉的惩罚降临到诗人的头上——幽禁。
“我的归来十分凄凉。”普希金后来这样写道。在南方,虽说官方的本意是把他流放到这里,但毕竟还保留着“公职”的外衣,他多少还有一点薪金,并且,那里也多少还有一些社交活动,和各个阶层的人还有一些接触,还不至于那么寂寞。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有的是一顶国家要犯的帽子。
普希金刚到家中,全家人都把他当作亲人接待。可等到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一家人便陷入忧虑之中。在他父亲看来,儿子被革职,按“皇上”的旨意放到老家来幽禁,是一件有损家门名声的事。普希金感到家中的环境比南方还要沉闷,为了躲避家人的指责和埋怨,他只有经常到荒野中去散步,或者去临近的三山村。
后来普希金的家人都相继离开了米哈依洛夫斯克村,先是他的弟弟,后来是他的姐姐,最后他的父母也放弃了对儿子的“监管”回到了彼得堡。这样,只有普希金一个人留在米哈依洛夫斯克村那所宽大破旧的房子里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消遣的地方,惟有他那善良的奶妈还伴着他,他又和奶妈一同度过了一个个夜晚,奶妈又给他讲述着那古老的故事,在奶妈的故事中,普希金又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普希金在一封信里写道:“到了晚上,我就听我的奶妈讲故事,……她是我惟一的伴侣,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不会寂寞。”普希金在《冬天的夜晚》一诗中又一次描写了他的勤劳而善良的奶妈:
风暴肆虐,卷扬着雪花,
迷迷茫茫遮盖了天涯;
有时它像野兽在嗥叫,
有时又像婴儿咿咿呀呀。
有时它钻进破烂的屋顶,
弄得干草窸窸窣窣,
有时它又像晚归的旅人,
来到我们窗前轻敲几下。
我们这衰败不堪的小屋,
凄凄惨惨,无光无亮,
你怎么啦,我的老奶妈呀,
为什么靠着窗户不声不响?
我的老伙伴呀,或许是
风暴的吼叫使你厌倦?
或许是你手中的纺槌
营营不休地催你入眠?
他惟一排遣孤独的方法便是读书和创作。在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的两年时光里,他读了大量的书籍,他总是千方百计地要他的弟弟给他弄书,我
们摘录一下这个时期他给弟弟的信:
“诗歌,诗歌,还是诗歌!《拜伦谈话录》!瓦尔特·司各特的诗!这是精神食粮……现在托你一件事儿,替我找来《斯金卡·拉辛历史摘录》,他是俄罗斯历史上惟一富有诗意的人物。”
“把勒布伦的作品给我送来,包括颂歌、哀歌等等。还有《埃麦尔卡·普加乔夫传》和《姆拉维约夫达佛里达之行》。”
“《圣经》,《圣经》!但一定要法文版的《圣经》!”
……
而这一时期他的创作,不论就数量而言,还是从艺术价值来讲,都超过以往任何创作时期。特别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在民族性和人民性方面都达到了新的高度。
可是在这阴暗的生活中,也有一些明朗的日子,那就是友人的来访。自然,在当时的情况下,来探访普希金这个“要犯”需要一定的勇气,然而正是这种时日的探访,才愈显友情的真诚和宝贵。可是,普希钦,这个诗人皇村中学的同学,后来的十二月党人向米哈依洛夫斯克村走来了。据说当时有人劝他不要去,对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指普希金——笔者)受到警察和教会的双重监视吗?”可普希钦回答:“对这一切,我十分清楚。但我也知道,一别5年,我要去拜访老朋友,别人无权阻拦,况且他目前的处境如此凄惨。”
两位老朋友在这种时刻的见面会是怎样的呢?任何再生动的描写也比不上他们自己的叙述,我们还是来看一下普希钦后来所作的一段追忆:
……离渴望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我们终于从大道拐到小路,在森林中沿着山间小道奔驰,可我总感到不够快!我们从山上下来,离庄园已经很近了,但由于隔着茂密的松林,看不见庄园。突然,我们的雪橇在坑洼处向一边倾斜,车夫从雪橇上摔下来。我和那位从皇村中学门槛到要塞大门始终与我为伴的阿列克赛勉强支撑在雪橇上,牢牢地握住缰绳。
现在马在雪堆中间急驰,用不着再担惊受怕,因为不会摔到旁边去了。四周是一片森林,积雪贴着马腹,不用驾驭也行。后来我们又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山上驶去。突然一个急转弯,随着一阵叮当的铃声,我们猛地闯进了一扇虚掩的大门。我们已经没有力气使马停在台阶前了,雪橇驶过台阶旁,陷在尚未打扫的庭院的积雪中……
我环顾四周:看见普希金站在台阶上,赤着脚,穿一件衬衣,双手高举着。我当时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我跳下雪橇,将他紧紧拥抱,把他拖到屋内。室外寒风刺骨,可是在有些时候,人是不会感冒的。我们彼此端详,亲吻,相对无语。他忘了应该穿衣服,我也没有想到要脱下蒙着一层白雪的皮袄和皮帽。
这时是早晨八8左右。我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
一位老太太走进来,看见我们还像进屋时那样拥抱着——一个几乎光着身子,另一个满身是雪。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即使现在,事过33年,热泪又沾湿了我的镜片,使我难以舍笔),我们的神志清楚过来了。
在这位妇人面前,我们感到很难为情。可是她一切都明白了。我不知道她把我当作什么人,但她什么也没有问,马上跑过来拥抱我。我立刻猜出,这就是他多次吟诗赞美的善良的奶妈——我热情地拥抱她,差一点使她喘不过气来。
普希钦后来因参加十二月党人起义而被捕判刑,在流放中,是普希金第一个用真挚的语言投书西伯利亚,这就是我们在前面引述的那首《致普希钦》的诗。用不着怎样去说明,谁都知道,苦难中的友情该是多么地可贵!
后来诗人杰尔维格也来到了米哈依洛夫斯克村,他在这里住了15天。这期间,他们互相阅读对方的作品,互相交换意见,还合作写诗。普希金的快乐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正像普希金后来在写给西伯利亚的那首著名的诗中所写的一样,“爱情会穿过牢门”来到这里,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来到这荒僻的乡村,给诗人送来了温馨,并由此引出一首俄罗斯诗歌中最著名的爱情诗的问世,这就是《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的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失,
没有神性,没有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安娜·凯恩是普希金的女友,诗人在1819年20岁时,第一次在彼得堡与她相见,那时,她才19岁,但已经嫁给了一个50岁的将军。“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指的便是他们在彼得堡的那次相见。1825年,凯恩来到三山村探望她的亲戚,这样,诗人得以和她再次相见。在凯恩离开三山村的时候,普希金送给了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二章,其中还夹了这首赠诗。后来,俄罗斯著名的音乐家格林卡为这首诗谱了曲,使它成为俄罗斯最有名的情歌之一,至今仍被人们传唱。
在这首诗中,凯恩的形象被理想化,她已不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个女子的形象,而主要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幻影”,一个“纯洁之美的精灵”,是美的化身,她照亮了诗人被囚禁的“阴暗生活”。在这里,爱情已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的成分,而是一种神性、一种灵感乃至整个生命的源泉。它驱散折磨诗人的“无望的忧愁”,于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出现了,这就是诗人在诗的结尾中所描写的:“我的心狂喜地跳跃,/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神性,有了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而这一切都是由爱情和美激起的。它是精神境界的升华,是沉睡的心灵的苏醒,是生命的又一次再生,是潜在的生命力的喷发。这就是爱的力量,美的魔力。
普希金在三山村创作的一系列歌咏友情和爱情的抒情诗后来被称为“三山村组诗”,组诗表现了诗人在这个时期的生活、思绪和情感,大都是献给三山村的女性的。如诗人在写给三山村的女主人的诗《赠奥西波娃》中写道:
也许,我真的不会太久
在这宁静的地方流放,
不再感叹那温馨的岁月,
不再为恬静的乡间诗神
把无忧无虑的心儿献上。
然而,即使在遥远的异邦,
我也将把它朝思暮想,
神游在三山村的近旁,
在草坪、小溪、山冈上徘徊,
在家园的菩提树阴下徜徉。
每当白昼逝去,夜幕降临,
一个怀念家园的孤魂
会从坟墓里出来翱翔,
有时飞回自己的故乡,
向亲友投以深情的目光。诗人这个时期的思想是忧郁的、伤感的,当奥西波娃在晚秋时节给他送来一束花,他又不由自主地写下这样的诗句:
田野里残留的花儿
比早开的鲜花更可爱。
它会在我们的心里
引来更多的幽思和悲哀。
同样,有时分手的时刻
比甜蜜的会面更难忘怀。
但普希金乐观的信念永远不会泯灭,即使在这处境艰难的日子,它也会闪耀着一种哲理的光芒,那首著名《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就是诗人写在三山村女主人的女儿沃尔夫的纪念册上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着未来,
而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回忆。组诗中不乏抒写爱情的篇章,抒写的对象,除了凯恩之外,还有其他的女子,如《承认》就是献给三山村的女主人的女儿阿琳娜的。
普希金歌咏友谊、特别是歌咏爱情的抒情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品位高,艺术形式完美。如果说,普希金的公民诗最能体现普希金进步的社会观点和民主精神,那么,以爱情诗为代表的个人诗则最充分地展示了普希金的人性和人情的美和魅力,以及卓越的诗歌才华。
爱情,在普希金看来,永远是一种崇高的神奇的力量,它净化人的灵魂,促进人的精神的提高和发展,激发创作的灵感,尽管它带来的也不尽是欢乐,有时甚至还是忧伤和痛苦,但它永远是一种美好的感情。
普希金早期创作的爱情诗多半属于“轻诗歌”即所谓“阿那克瑞翁体”一类。这类以讴歌美酒、爱情和享乐为主题的作品在当时诗坛上颇为流行,一度给还是学生诗人的普希金以较大影响的诗人巴丘希科夫就擅长写这类诗歌,所以少年普希金不可能不受到这种诗风的影响。在献给这位古希腊诗人阿那克瑞翁的诗篇《阿那克瑞翁的坟墓》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世人啊,生命只是虚幻,
快抓住嬉笑的欢情;
要把酒杯常常斟满,
尽情享受生命的华筵;
要让情欲奔放不羁,
等酒饮完了再去安息!但普希金很快地摆脱了这种影响,他以他特有的诗人的真诚和坦白,以他独具的高雅的艺术品味,去探求爱情这一永恒主题的底蕴,“成为第一个窃得维纳斯腰带的俄国诗人”。
和《致凯恩》一样,《格鲁吉亚的山丘上……》(1829)也描写了爱情的净化作用:
格鲁吉亚的山丘上是夜的幽暗,
喧腾的阿拉瓜河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忧郁而轻快,我的哀愁是明亮的,
它充满了对你的思念。
啊,它充满了你,只有你……
没有什么使我的相思痛苦或烦乱,
唉,我的心又在燃烧,又在爱着了,
因为——它不可能不去爱恋。一般认为,诗中所说的“你”是指诗人的女友拉耶夫斯卡娅,有的学者则认为“你”是指诗人的未婚妻冈察洛娃。不过,从这首诗的内容和艺术效果看,“你”究竟是指谁的问题似乎无关紧要。与前面的《致凯恩》不同,这首诗完全是诗人内心感受的直抒,诗中的女子的形象是隐蔽着的,我们感觉不到她的音容笑貌,而诗的目的也不在于此,我们感到的只是她在诗人心中引起的爱情。诗人伫立在山冈上,夜的幽暗遮掩了大自然的美丽,只听得见河水在喧闹不息地流淌,诗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之中。他虽然在思念着他所爱恋着的少女,虽然略带点儿忧郁,但没有一点沉重和压抑之感,他的“哀愁是明亮的”,他的悲哀已经净化,他仿佛在这种相思中得到安慰和满足。这种没有痛苦的爱情已经超脱了世俗的情感而纯然是一种审美的结果。
1832年创作的《美人》一诗也是如此,它是献给莎瓦多夫斯卡娅的。诗人在出色地描绘了她的美之后,写下了下面这样的诗行:
不论你匆忙奔向何方,
纵然是赴情人的约会;
不论你的心头隐藏着
哪一种不愿告人的希望——
但是,遇见她你就会感到困惑,
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你将会把你虔诚的崇拜,
献给这美丽的圣物。
别林斯基认为:“普希金每首诗的基本情感,就其自身说,都是优美的、雅致的、娴熟的;它不仅是人的情感,而且是作为艺术家的情感。在普希金的任何情感中永远有一些特别高贵的、温和的、柔情的、馥郁的、优雅的东西。由此看来,阅读他的作品是培育人的最好方法,对于青年男女有特别的益处。”如著名的《我曾经爱过您》(1829):
我曾经爱过您: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您,
我也不想再使您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您,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您,
但愿上帝保佑您,另一个人爱您,也像我一样。
这里,爱情是建立在希望爱慕对象幸福的基础之上的一种高尚的情感,它已远远超脱了世俗的男女之爱;它既洋溢着真诚和柔情的温馨,又闪耀着理性的光芒;它以最纯朴的形象、最美好的语言最本质地揭示出爱情的真谛;每一个爱着或爱过的人都能够以自己是否拥有或拥有过这样的情感来检验自己情感世界的纯洁度,都能用它来照亮自己灵魂的深处。像这样的充满无私精神和人道感情的爱情诗,大概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失去它的审美和教育作用的。而这正是普希金的爱情诗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