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火车站里,我们这拨陕西瓣退伍兵,全部下了车。我们将在这儿四散分开,有的人改乘慢车,有的人要搭汽车,有的人则步行,回到自己的村子去,火车站的月台上,一瞬间的工夫,横躺着的是麻袋,立站着的是退伍兵,黄臢的一片。
洋马坐在麻袋上,眼泪汪汪地蜮叫口渴。火车上没有水,我们这些大男人,尚且不能忍受,更何况她了加之又是呕吐,又是晕车,她被折腾得蔫蔫的。
我们还要再坐几十公里的慢车,才能到达村子。送兵的劝我们不要出站,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倒不是那么听话,而是想急切回到自己的村子,所以安静埤坐在那里。
见小洋马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我们没有丝奄的办法。我们开始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消失。张来救助似地叫了我一声班长,我为难地一摊手,说我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高髙的电线杆上,一只嗽叭响起来,嗽叭中传出急促的女中音。这是车站的播音员在调度车辆。我顺着电线杆子望去,看见车站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玻璃房子,那女声,就是从那房间传出来的。
走,那里有水!我指了一下,然后,领着张来和小洋马,跨过铁道,来到玻璃房子门口。
玻璃房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个面孔死板的中年女人,正将胳膊肘子支在桌子上,对着话筒讲话,那桌子上,放着两只塑料皮热水瓶,还有一只包着一圈塑料绳的茶杯。张来张嘴要说话,我止住了他。我等那女人停止说话了,然后打了声招呼,有礼貌地说:我们要喝水。
女人盯着我们,看了一阵。她的目光使我们发窘,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衣着的不合时宜。这里已经是暮春时间了,女人们已经开始穿上了裙子,而我们还是棉衣棉裤。尤其是我,我不但穿着臃肿的棉辩,而且两个膝盖上,拴了两个皮护膝,再加上因为骑马而变得有些罗圈了的腿,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
一向大不咧咧的张来,在女人的目光的注视下,也有一些局促不安,她要喝水!他指了指小洋马,而我,又补充了一句广我说:我们是退伍兵,我们现在回到了家乡!女人眨了几下眼睛,看得出,她正在想着拒绝我们的话。她明显地有点鄙视这几个傻瓜一样的人,她大约觉得,拒绝比施舍更能显示出自己的高贵。
盯着我们空荡荡的手,这女人终于想好了拒绝我们的理由。她首先问我们带没带茶杯,在得到回答以后,她说,壶里有水,桌上也有茶杯,但是,用别人的茶杯,不卫生!说完,她笑了笑,好像在为自己的谈话艺术得意。
阅历已经使我们变得头脑简单,因此,我们琢磨了一阵,才听出这句话其实就是拒绝的意思。我看见,张来渐渐地涨红了脸,他的手向腰里摸去,他要抽出腰间的马镫革,抽打这个女人。在呼图壁的时候,他就这么千过一回,那是打那些肥肥胖胖的坎事员。
我从背后抱住了张来,捉住了他的手。张来挣扎着,要我不要管他,他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市民。小洋马在旁边,给这情景吓坏了。她带着哭声说,我不喝水了,咱们回吧!那女人突然对着高音喇叭,哭喊起来,说有三个复员军人,闯进她的工作室,在威胁她。这一手真厉害。高音喇叭把声音一送出,整个站台上,顿时混乱起来,那些手里拿着小锤子的检修工们,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铁路瞀察们,纷纷向这间玻璃房跑来。
我们只得离开了。临走时,我挥舞着拳头对这女人说:如果我在边防线上,知道就是在为你们这些人爬冰卧雪的话,我真后悔自己!当那些人赶到玻璃房的时候,我们三个已经钻进了退伍兵的行列中,这时候市郊车快来了,我们扛着麻袋,钻进了车厢。
我们正在从马背上下到地上。这个小小打击仅仅是个开始,比起后来的一连串的遭遇,它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不就是不让你喝水么?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她有理由不让你动她的杯子,你也许有口蹄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