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停车时间是三分钟。我们先把麻袋扔下来,然后自己跟着跳下来。刚跳下车,火车就开走了。这时天已经是黄昏。小站的候车室只是象征性的一间小屋,空荡荡的。我们没有停留,彼此招呼了一声,然后三三两两的,向自己的村子走去。
我和张来是一个大队,我们可以一起相跟到村口。火车路旁边的一个村子,有张来的一家亲戚,他从那里借了一辆架子车,拉上我们的麻袋。小洋马是辛苦了。这使张来很有一些心疼,在亲戚家里,他伺候小洋马,灌饱了水,现在,当架子车在路上行走时,他让小洋马坐在了车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走在故乡田野上的感觉,湿漉漉的空气,鸡鸣狗吠的声音,带着青苗气息的小风,起伏着的麦浪,快要开花的油菜。我们张开肺叶,贪婪地呼吸着,承受着这一切,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
除了大自然,故乡的其他的一切,对我们的归来,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人们麻木地看待着我们,几年前送出去了几个兵,几年以后他们又灰塌塌地回来,一人扛着一个麻袋,还是半夜回来的,活像个贼。这就是全部。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当然也会过来闲聊,直到抽光你带回来的烟,门前也就冷落了。与你同年等岁的小伙子们,有时会脖子上架着个孩于,从你门前走过去,你把两个孩子耽搁了!他冲你说。
张来这一趟兵没白当,他从外边拐了个大姑娘回来!这是人们对这件事的评价。这毕竞是一件新鲜事,因此,那一阵子,他红火了几天,连邻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赶来看热闹,直到见到这小洋马,和她们自己一样,也都是一个鼻两个眼睛,这事才慢慢冷下来。
~张来的父母,希望儿子能赶快举行婚礼,把这媳妇拴住,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婚礼是在我们回到家乡以后,一个月之后进行的。我们居住在附近的退伍兵们,能来的,都来了,大家不光为张来,也为我们的小洋,祝贺。
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我赶到张来家里,为他帮忙。两个新人,都处在喜悦之中,家里的人,村上帮忙的人,都为他们,在忙得团团转。那时关中农村的生活,还是相当贫困的,而封闭又充满庸俗气筑的生活,令人窒息。我不清楚,小洋马对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做好心理准备没有。我想问,但是看见他们那喜悦的样子,我明白自己还是少开尊口为好。
婚礼举行得很热烈。层出不穷的农村风俗,再加上我们退伍兵的捧场和起哄,使这个贫穷而凋蔽的村子,出现了短暂的难得的热闹。小洋马的娘家,自然没有人跟来,因此小洋马请我和我们这些退伍兵,充当一回她的娘家人。她的话令人感到亲切,而我和我们,也就义不容辞地担当了这一角色。婚礼结束了,小村突然变得那么宁静,接着就是小麦开镰的季节了。我到张来家去辞行,我说我得回城,找我的父母去了。小洋马正在磨镰刀,准备上工,听说我要走,她在一瞬间,流餺出了一种依恋的情绪,神色也有一些恍惚。
我问她给她哥哥写信了没有,我说,不管怎样,她应当给她的哥哥、我的连长去一封信,把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连长,当然,最好是她和乘来两人合写。
小洋马答应写信。小洋马还希望我不要走,她说,原来她不觉得什么,现在我一离走,她突然怕起来,她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村子,守住。
我苦笑了一声。我说,现在我们的脚,才离开马背,正儿八经地踩在地面上来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代一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生个娃娃,成一家人,慢慢地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