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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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江孜战役(12)

娘竺活佛是密法高僧,又是暴烈自杀而死,他的尸体埋在了拉萨以北的念卡尔山谷。念卡尔山谷是鬼妖的地盘,所有的坟墓上都建着一座黑塔,以示镇压。娘竺活佛坟上的黒塔是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亲手用石头砌起来的,十分坚固,每一块石头上都画了驱魔的刀形符号,都被林仓活佛念了雄咒。但是仅仅过了几天,镇妖黑塔就裂开了一道缝,娘竺活佛的灵魂从缝隙里钻出来,化现为一阵雷电,击死了顿珠噶伦曲水新庄园里的七头黄牛。接着又是冰雹和霜冻,顿珠噶伦和林仓活佛庄园里的青稞被打得只收获了三分之一,而收回来的这点,也让一股黑旋风旋到天上去了。之后便是死人,顿珠噶伦在从府邸去大昭寺办公的路上,看到了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死人,死人趴着,但脸面却朝上,冲着他龇牙咧嘴。顿珠噶伦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回身就走,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去大昭寺了。

更可怕的是,娘竺活佛的阴魂居然附在了乃穷大护法身上。

江孜正在激战,达赖喇嘛到底还是不放心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一个香灯师出身的下层喇嘛,何况此喇嘛来自丹吉林,跟他的死敌迪牧活佛是师徒关系。他想把顿珠噶伦换上去,便请乃穷大护法降神传谕,看合适不合适。乃穷大护法一阵作法之后,脱口而出:“顿珠该死,西甲该死,我是娘竺,娘竺才是前线总管。”

显然是娘竺活佛的阴灵在捣鬼。隔一日,又请乃穷大护法问神:江孜之战,西藏能不能打赢?神谕说:“你达赖喇嘛为何要招惹洋魔?”

再问:战事胜败难料,目前还应该做什么?是继续迎战,还是停战求和?乃穷大护法传达神谕说:“娘竺不告诉你们,两个人偷偷作梗。”

乱了,乱了,完全搅乱了。这西藏最大的人间护法乃穷神汉,居然成了达赖之敌娘竺活佛的代言。

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勇敢而出,带人来到念卡尔山谷娘竺活佛的坟前,一面念《慑妖经》,一面将一大铁桶烧沸的酥油从镇妖黑塔开裂的缝隙里灌了下去,说这样就可以浇在娘竺心上,让他万劫不复。

就在这天晚上,在布达拉宫林仓活佛的寝室里,仆从报告说,桑耶寺的列巴喇嘛要见活佛。林仓说:“让他进来吧。”林仓远远看着仆从把老朋友列巴喇嘛领了进来,到了跟前再一看,列巴突然变成了一个身穿聂荣皮袍的红脸牧人。林仓活佛一愣,那红脸牧人又变成了娘竺本人。吓得林仓活佛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当天夜里,林仓活佛醒来,感觉娘竺活佛一直骑在自己身上,双手使劲卡着自己的脖子。他喊叫着:“推开,推开。”仆从们围了一地,不知推开什么。凌晨,林仓活佛窒息而死。

死后,林仓活佛托梦给顿珠噶伦:说他已经请示了在天神灵,务必将娘竺活佛的尸骨从坟墓里挖出来,烧成灰,再把灰扬洒到大风里,才可避免作乱。顿珠噶伦照此紧急办理,才让娘竺活佛的阴魂销声匿迹。据说,焚烧娘竺活佛的是不大一堆柴草,却在念卡尔山谷冒出冲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在娘竺活佛闹腾的整个事件中,有一个细节当时在场的人都忽略了,那就是娘竺活佛借乃穷大护法之口说的:“娘竺不告诉你们,两个人偷偷作梗。”其实娘竺已经告诉人们了:的确,有两个人正在偷偷作梗,一个是驻藏大臣否太,一个是首席噶伦顿珠。

是顿珠噶伦主动去拜见否太的。或许他事先想好了目的,或许他没有,只想联络一下驻藏大臣,套套近乎。但有一点,见面的双方都清楚:如果得到驻藏大臣乃至朝廷的支持,顿珠噶伦的地位就不仅仅是首席噶伦了,取代达赖喇嘛成为新一届摄政王也说不一定。

否太让了座,又使人沏来汉地的清茶,看对方有些局促,便笑道:“达赖亲政,贵噶伦鼎力相助,如今你也是如日中天的人物了,可喜可贺。只可惜……”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如果不是贵噶伦出手,迪牧活佛恐怕不会垮得这么快吧?”

顿珠说:“迪牧有迪牧的命,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否太说:“西藏风行问神卜算,贵噶伦为何不去问问自己的命呢?免得风云际会,而你却扭头错过。”

顿珠说:“大人是有所指吧?”

否太说:“容我直言,你等藏人始终固执己见,以为洋人性情阴鸷,耶教险恶无常,惟恐佛教受害,惶急迎战,殃及大清朝的内政外交,皇上、皇太后是很生气的。朝廷已失去迪牧活佛,又不信任达赖喇嘛,正在寻找一个愿意听旨领命的人,不知贵噶伦是不是呢?”

顿珠听着,把头昂然一抬,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下了。

当下就说好,顿珠噶伦以噶厦名义,火速派人,去昌都、藏北、林芝路上,阻拦远途而来的三个藏军代本团,让他们返回或者停止进军,不得前往江孜会战。

顿珠说:“没有这三个代本团,江孜之战必败无疑。”

否太说:“失败会让西藏人折服其心,不得不从我的号令。再说你我替英人拦阻藏军,英人来了又怎能亏待你我?”又问,“三个代本团不到战场,达赖喇嘛会不会追查到贵噶伦头上?”

顿珠说:“三个藏军代本团的组建和调动都由民兵总管曲哲丹诺负责。达赖喇嘛追查我,我就追查曲哲丹诺。”

否太点点头说:“西藏终于有了一个愿为大清朝卖命的人,我要立即表奏朝廷。”

顿珠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金佛,放到否太面前,谄笑道:“大人,你看,这尊佛的慈眉善目,多像你的脸面。”

驻藏大臣否太拿起小金佛,在手里摩挲着,呵呵一笑,又做出龇牙张目的样子说:“我倒是看到西藏的许多佛都是怒发冲冠的。”

顿珠噶伦一怔,立刻乖巧地说:“还有,还有。”

戈蓝上校很得意:十字精兵又朝胜利迈进了一大步。

已经拿下岗珠山和江洛林卡,现在攻击的目标只能是宗山城堡和白居寺了。西藏人的有生力量都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戈蓝上校便不再疑心偷袭和包抄,大胆地把十字精兵分布在了岗珠山、江洛林卡、宗山正面、白居寺前方。这四个地方可以从不同角度同时炮击和围攻宗山城堡以及白居寺,西藏人只要走出城堡和白居寺,就都暴露在枪炮之下。

第一轮炮击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开始,西藏的太阳第一次见识如此猛烈的炮火,慌忙藏到云翳后面去了。炮弹的落点都在人群里,那些趴伏在城堡墙外、山坡之上准备迎敌的西藏人,还没看到十字精兵的人影,就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人朝城堡里面躲去,等炮击停止时,城堡之外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站立的西藏人了。

戈蓝上校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他的位置在城堡正面,距离也不远,用肉眼就能看清楚宗山上的一切,但他还是用望远镜瞄了半天。科学的镜片放大着炮击的成果,他看到除了弹坑和死人,还有几个蠕动着却无法行动的伤员。

西藏的军队几乎没有战场医疗,重伤员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戈蓝上校叫来几个廓尔喀猎人出身的雇佣军神枪手,指着那几个蠕动的伤员说:“如果能在这个距离打死他们,你们就能封锁城堡的抢眼和打死城堡顶上敢于露出身体射击的人。”

几个神枪手逞能似的端枪瞄准,有的有依托,有的无依托,但都是枪枪命中。被炮弹炸伤的西藏人,眨眼又死去了。

戈蓝上校一脸真诚地说:“上帝啊,请接收他们的灵魂去天堂吧,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被无知的西藏教主派来抵抗我们。我们的神枪手解除了他们的痛苦。”说罢,又用望远镜看了看,似乎想看到那几个灵魂上天堂的情景。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英国人。那个英国人走动的身影晃进了圆圆的镜框,能看到军服的肩章因为一面开裂而像一只疲软的耳朵一样扇来扇去。

戈蓝上校放下望远镜,木直地盯着前面: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来了,他身边还有一位西藏姑娘。他们不是从宗山城堡走来,也不是从白居寺走来,而是从城堡和白居寺之间的一个狭窄缝隙里走来。那似乎是一个被战争和信仰忽视的夹缝,让他们在炮火连天之中神态坦然,安全无害。

上帝保佑,你还活着?戈蓝上校眼睛里的疑问就像发射出去后停在炮口的炮弹。容鹤中尉拉着桑竹姑娘站到戈蓝上校面前,表情是深沉的,半张了嘴,让对方觉得他想把吐到嘴边的话吞咽回去。半晌无语。

戈蓝上校收起惊诧,高兴地说:“中尉,我说过,不管自杀还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国的英雄。现在我要说,只要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全体十字精兵的榜样。我们尊敬你,也会尊敬你身边这个敢于跟你在一起的西藏姑娘。”

容鹤中尉把桑竹姑娘朝自己身边拉拉,仿佛只有紧挨着他,才没有危险。

戈蓝上校又说:“你能活着,是不是这个姑娘帮了忙?传奇的故事以后再讲,进攻的时刻又要开始了,中尉。这是第一次向宗山城堡发起冲锋,这样的殊荣和显示勇敢的机会我想交给突然降临的你、我的英雄的英国同胞。”

容鹤中尉缓慢地摇摇头:“不,上校,我回来不是为了冲锋。我是想说,我不想打仗了,再打就是打我身边的姑娘了。”

戈蓝上校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个十字精兵的中尉,就在上帝需要他战斗时,他说不打了。为什么?就为了她,一个姑娘?可是为上帝而战的信念呢?耶稣军队的纪律呢?”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还想说,不仅我不打了,你和十字精兵也不应该再打了。我不能打我的姑娘,你们也不能打我的姑娘。”

戈蓝上校说:“理由呢?上帝,请听听这个军人说他不想为你打仗的理由。”

容鹤中尉指了指不远处的卡奇大佐说:“那个司恩巴人的首领消灭了我的全部人马,这位姑娘救了我。就这样,我和西藏人的战争结束了。”

戈蓝上校说:“卡奇大佐消灭了你的人?不,他跟西藏人拼命,打完了几乎全部司恩巴人,自己逃命回来,怎么会……”

容鹤中尉说:“实际上是西藏人释放了卡奇大佐。他现在已经不会再跟西藏人拼命了。他之所以回到十字精兵,恐怕是想多杀几个英国人吧?”

戈蓝上校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卡奇大佐跟着我身经百战,我信得过他。在你不能为上帝冲锋陷阵时,他将代替你成为十字精兵最出色的战场指挥官。他的人死完了,你的人也死完了。他现在指挥的是哲孟雄雇佣军,如果你回来,我将把廓尔喀人全部交给你。”

容鹤中尉咬起腮帮,回头望了一眼宗山城堡说:“上校,如果我要说,你要是继续打下去,我就去帮助西藏人,你会枪毙我吗?”

戈蓝上校说:“会的。我会让我的神枪手像打兔子一样打死你。”

容鹤中尉说:“我知道了。我给西藏人说,也许我能说服你停止进攻。可是我没能做到。”

戈蓝上校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这个姑娘?你打算怎样帮助西藏人?朝我们开枪吗?”

容鹤中尉说:“不,我不会再开枪了,朝任何人都不会。我会用我的方式帮助西藏人。”说罢,拉起桑竹姑娘就走。

戈蓝上校掏出手枪瞄准了容鹤中尉的背影,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卡奇大佐走过来问:“上校,需要我打死他吗?”

戈蓝上校挥手否决了卡奇的请求,问身边几个神枪手:“谁能打掉容鹤中尉的帽子而不伤他的头?”

几个神枪手都举起了枪。几乎是同时开枪,容鹤中尉的帽子在稀烂中飞了起来,人却惊慌地回头看着。

“先给他一个警告。如果他真的帮助西藏人,我随时会打烂他的脑袋。”戈蓝上校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上帝,她来干什么?”

只见刚才在戈蓝上校面前畏畏缩缩没说一句话的桑竹姑娘,丢下容鹤中尉,朝这边跑来。她被气得满脸通红,大声用“啊”、“哦”、“呀”、“嘘”这些没有内容的单音词发泄着愤怒,脚步咚咚咚地响,转眼到了跟前,伸手一把拽下戈蓝上校的帽子,吼着:“加巴索!你可以打死一个男人,但不能侮辱他。帽子,帽子,它跟男人的头是一样的。”回身就跑,很快跑到容鹤中尉跟前,把戈蓝上校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

戈蓝上校这才反应过来,生气地骂了一句脏话,骂的是容鹤中尉,而不是桑竹姑娘。他很奇怪,自己完全有时间扞卫自己的帽子:举枪打死她,或者命令部下打死她。可是他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了容鹤中尉。戈蓝上校恶狠狠地发出命令:“炮兵准备,轰炸宗山城堡。”似乎要用炮弹的轰击补偿帽子的损失。

十字精兵的炮击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天里每天都会有几次反复:大炮一响,西藏人就躲到城堡里;步兵一来,他们就冲出去放枪。既然达赖喇嘛和噶厦确定的作战原则是寸步不让、寸土必争,这便是最好的迎敌方式。

城堡的墙是大石块砌成的,最厚的地方超过两米,有些地方还在夹层里浇筑了铁汁,基础很深,房顶厚厚地铺着水泥一样结实的阿嘎土。连西藏人自己也没想到,敌人的炮火轰炸了三天,才炸毁了两处墙角。坚固的城堡,让炮弹暂时失去了威力。十字精兵明显有些无奈,更频繁地发起步兵进攻,试图迅速占领。但这是不可能的,陡峭的宗山,并没有因为上帝的到来和十字精兵的进攻,而多出一些进攻的线路来。还是前后只有狭窄的两条,不能蜂拥而上。

何况大殿里还有当初宗本岩措留下来而十字精兵没有用完的火药和点火绳。就像此前占领城堡的十字精兵阻击西藏人那样,现在轮到西藏人制作火药包来阻击十字精兵了。只要十字精兵攻上来,西藏人就会把火药包从高处扔下去,炸响的时候,西藏人会想到,是敌人教会我们这样做的。

守卫和进攻的双方都知道,只要西藏人不放弃宗山城堡,十字精兵就不会有向东进军、走向拉萨的机会。

西甲喇嘛是乐观的,指挥打仗的间隙还能唱起来:

只要大家同心协力,

小民也能办成大事,

许多蚂蚁聚在一起,

连狮子都会被咬伤。

奴马代本问:“西甲总管大人,为什么还唱歌?你好像要打胜仗了?”

西甲说:“是啊,要打胜仗了。”

奴马说:“可我们还是不能坚守在这里,人总要……”他想说出自己的担忧,却被对方打断了。

西甲说:“我知道,我们不是天葬场的老鹰,坚守不是最好的办法,它不能快速消灭敌人。耐心等着,援兵一来,我们就往下冲。”

西甲喇嘛心里装着从昌都、藏北和林芝远途而来的三个藏军代本团,总觉得只要自己守住宗山城堡,局势很快就会发生逆转:林芝代本团将封锁卡诺拉山口,昌都代本团和藏北代本团将从东西两面包围敌人,已经直插杂昌峡谷的僧兵当周代本团将切断十字精兵的供给线,让敌人背后挨打。如此布局,胜利还能像鸟儿一样飞掉?他告诉守卫宗山城堡的所有西藏人:我们只是把洋魔吸引在这里,真正打击洋魔的,是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三个藏军代本团和一个僧兵代本团。

西藏人都迷信他,没有人问那三个至关重要的藏军代本团什么时候到,好像问是多余的,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可哪一天是该到的时候呢?他们已经坚守了五天。第六天出现了西甲喇嘛最担忧的问题:带上宗山的最后一桶饮水在每人不到半口的饮用之后告罄了。焦渴比洋魔还要可怕地来到了人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