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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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江孜战役(13)

城堡内大水窖的水已经在“让女神发怒”的谋略中放了毒,西藏人的饮水只能下山去年楚河背运。但十字精兵封锁了背水的道路,已经有十多个西藏人为背水死去了。西甲喇嘛决定派一支精干的队伍,利用夜幕的掩护,潜下山去偷水。但是也未能奏效,十字精兵埋伏在离通往城堡的路很近的地方,密集的机枪扫射,让这支精干的队伍瞬间变成了西藏人的疼痛。

西藏人意识到守不住了,要么放弃,要么渴死。有人开始喝尿,有人忍不住跑到大水窖里喝毒水,说宁肯毒死,也不在干渴中活着。这人果然被毒死了。西甲喇嘛懊悔得连连捶胸:早知有今天,何必当初派“女神”放毒呢?都是我的罪过啊。他站在大殿里,看着那些被干渴折磨得半死的部下,不断撕扯自己的脸颊,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出来让大家饮用。

许多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西甲喇嘛,因为身体缺水,那些眼睛也都干燥浑浊了。西甲喇嘛不忍目睹,走上箭楼后就再也没有下来。

这天半夜,西甲喇嘛正在箭楼上打盹,奴马代本上来报告说:“西甲总管大人,多吉活佛来了。”

西甲问:“哪里的多吉活佛,春丕寺的吗?”

奴马说:“不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

西甲又问:“哪是哪里的多吉活佛?”

奴马说:“反正也不是白居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扎什伦布寺的多吉活佛,不是雪浪寺的多吉活佛,不是乃宁寺和紫金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拉萨大昭寺和哲蚌寺的多吉活佛,也不是甘丹寺和色拉寺的多吉活佛,哪里的多吉活佛,我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知道的寺院都说出来了。

多吉活佛就在他身后,朗声说:“我是当雄寺的多吉活佛、藏北代本团的代本。有人不让我们藏北代本团来江孜,拿着噶厦的公文把我们拦在了半路上。我说,不让我们去江孜,那我们就返回啦。返回的时候我把部队交给了别人,自己溜出队伍,绕了一大圈,才绕到江孜。”

西甲长长地吸着冷气,直到不吐就会憋死的时候才吐出来,惊诧地问:“拦在了半路上,不让来?佛祖,这是为什么?你不带藏兵来,一个人来有什么用?”

多吉活佛说:“我会念经,大大的法力有哩。”

西甲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你的法力还有我的大?”

多吉活佛赶紧说:“我是说,你的法力,加上我的法力,那就是大上摞一个大,用大大的法力保卫佛教,这些个洋魔算什么。”

西甲说:“那你就快快念经吧。”心里焦躁起来,寻思藏北代本团来不了啦,昌都代本团和林芝代本团呢,怎么还没有消息?突然又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多吉说:“我先去白居寺,从白居寺的后门出去,离城堡最近,我就爬呀爬呀,一点一点往前挪。你看我的袈裟,都是土。”他啪啪啪地打了几下,擦着汗说,“渴死了,渴死了,有水吗?”

西甲突然问:“多吉活佛,你有没有法力让我们喝到水?”

多吉吃惊道:“喝水?为什么要喝水?”

西甲说:“我们已经几天没喝水啦,再没有水就真的渴死啦。”

多吉说:“有啊,这点法力算什么。你把你的地方让给我,我要在高高的地方念经作法。”

西甲喇嘛让出自己的位置,看多吉活佛坐下来念起了经,就走下箭楼,到大殿里继续打盹去了。他对多吉活佛压根就没抱希望,只是想给这个丢下代本团单人跑来打仗的代本找点事做罢了,心念里还有些挖苦:你不是说你有大大的法力吗?那就让年楚河的水流到宗山城堡来。但似乎没打几个盹,西甲喇嘛就被一阵喊声吵醒了。

“西甲喇嘛,总管大人,多吉活佛的大法力,天一样大的法力。你快去看啊,有人背水上来了。”奴马代本从箭楼上狂颠下来,拉起西甲喇嘛又往箭楼上跑去。

果然,黎明的曦光里,有两个人一人背着一桶水,沿狭路爬上山来。他们完全暴露在十字精兵的枪口下,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能被打死。但是十字精兵没有开枪,好像他们睡着了,或者他们不想打死一个英国人,也不想打死一个西藏女人。

背水上山的,正是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

容鹤中尉说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西藏人。

西甲喇嘛站在箭楼的了望孔前,命令奴马代本:“把枪法好的都调上来,掩护他们。”

但是用不着掩护,在西藏人的提心吊胆中,弯腰背水的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安然走进了城堡大门。

西甲喇嘛在大门口迎接着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桑竹姑娘,你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天上掉下来的,就都是仙女。仙女桑竹,你大概是到绿度母的厨房里吃包子去了吧?我吃过汉地的包子,是丹吉林的汉餐大厨师做的,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个香,好比你送来的水啊,香香甜甜的绿度母的水。这下子好啦,我们就能直起腰来打洋魔啦。啊嘘--”他瞪着容鹤中尉喊一声,“这里有个洋魔,洋魔都打进来啦。一会儿打炮,一会儿送水,洋魔也有好洋魔吧?就像我们西藏的阎王,有护法的阎王,有纵鬼闹事的阎王。好洋魔,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背水?我们又不是洋魔的阿爸阿佳。洋魔给洋魔背水,就像水从冰山上流下来,那是我们知道的。可是现在,水从火里出来了。不会是放了毒吧?尝一尝,我先尝一尝。”他跪下来,虔敬地看着水,从怀里摸出自己吃糌粑的碗,舀了半碗,咕咚咕咚咽了下去,气还没喘上来就说,“没毒,没毒。”其实他根本就不怀疑没毒,他是实在渴得忍不住了。他看看大家望着水的枯洞般张开的眼睛,大喊一声:“喝。”

大家一拥而上,你推我搡地抢起来。西甲喇嘛这才意识到水没有多少,应该由他来分配:一人一口。但他无论怎么喊,别人都听不见了。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互相看看,转身就走。

这天,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一直在背水,也不知背了多少趟,但没有一趟遇到十字精兵的阻拦,炮弹和子弹都休息了。

十字精兵阵地上,卡奇大佐愤愤不已。他对戈蓝上校居然会容忍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往城堡里运水,表示了公开的反对。甚至有一次,他都把枪扔掉了:“我走啦,这样忍让的仗我不打啦。”在卡奇大佐的坚决反对下,戈蓝上校命令几个神枪手举起了枪,但接着又问道:“你们能打烂他们身上的水桶,而不打伤他们的身体吗?”神枪手们愣了,都摇摇头:这个太难了,谁也无法减弱子弹的穿透力,除非上帝显示奇迹,让子弹在穿越木桶之后突然停止旋动。

因为得到了紫金寺和萨玛寺的珍宝,而把全部指挥权移交给戈蓝上校的麦高丽将军同样也很愤怒,几次都想冲戈蓝上校吼起来,但都忍住了。只有一次,他走过去对戈蓝上校说:“当撒旦化装成一个女人时,她很容易占领你的心。”

戈蓝上校讥讽道:“撒旦更有可能化装成一个英国将军。”

麦高丽将军说:“但是撒旦永远搞不清军衔的大小,所以他现在化装成了一个上校。上校先生,为什么不先占领白居寺呢?”

戈蓝上校严肃地说:“将军,现在不是清点珍宝的时候。”

麦高丽将军说:“你可以告诉西藏人,如果他们不让出宗山城堡,我们就摧毁白居寺。”

戈蓝上校说:“如果他们还是不让呢?我们真的要摧毁白居寺?”

麦高丽将军一愣,摇摇头:“那当然不能,我们还不知道白居寺里有什么。”

其实戈蓝上校比谁都焦急,但再焦急他也不能打自己。为什么是打自己呢?莫非容鹤中尉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另一面,他爱上了那美丽的西藏姑娘,也就是自己爱上了那姑娘?不不不。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可那种不忍开枪的柔软温热的感觉的确是存在的,从心里一阵阵泛上来,就像上帝使了魔法,让他在本该果断时犹豫,本该出击时无所作为。

照这样下去,宗山城堡就别想攻下来了。现在仅仅是运水,以后还不知道会运什么呢。

十字精兵里,谁都知道这个道理。炮兵离开了炮,步兵放下了枪。士兵们坐在地上休息,甚至有人躺倒睡着了。反正宗山城堡是炮弹打不烂、步兵攻不下的。他们失去了作战能力,就等着上帝给他们拿主意了。

主意出现的时候是个阳光直射的中午。戈蓝上校吃多了用抢来的西藏黄牛制作的牛排,肚子胀得要命,跑到树林里去解手。解手的时候很用力,脸都憋红了。大概是血液上升的缘故,主意借着他的力道和血液的流通,出现在了他脑子里。他不禁喊一声:“上帝啊。”提着裤子就起来了。

他来到队部跟前,望着前面沉默了片刻,大声对身边那些和他同样吃多了牛排的卫兵说:“给我去请麦高丽将军。”

麦高丽将军来了,满嘴都是白兰地的气味,肥大的身躯甚至有点摇晃,大概喝多了。

戈蓝上校说:“将军,如果我决定占领白居寺,是你,还是卡奇大佐先冲进去?”

麦高丽将军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我,我带领英国人作为前锋部队。”

戈蓝上校平静地说:“那就开始吧将军,我希望黄昏之前拿下白居寺。如果你需要炮火支援,尽管告诉我。”

麦高丽将军说:“不,我走进去的,应该是一座完好无损的白居寺。”

首先发现十字精兵扑向白居寺的,是一直在宗山城堡箭楼上监视敌人的西甲喇嘛。他沙哑地喊起来,把“楚臣代本”喊上了天。楚臣代本听到了。这就是西藏人在战争中的通讯方式,它锻炼出了声音的穿透力,也锻炼出了耳朵的敏锐。

楚臣代本也喊起来,他的声音在白居寺的殿堂里穿来穿去,穿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扑向可以射击的窗口和门口。白居寺的主要建筑是白居塔,全塔有0个门、间佛殿,每一间佛殿里此刻都有举着火绳枪的西藏人。最底层的中心大殿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把一条金色哈达挂在了楚臣代本脖子上,说:“我听说你素日枪法高超,今日抗击洋魔,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祝愿你英勇杀敌,在佛脸上涂一层金粉,而不要抹一层污泥。”楚臣代本把长可拖地的哈达提起来,在胸前挽了个结,扬起手臂,用干渴的嗓子唱道:

我是僧兵代本楚臣嘉措,

马上就要出阵战恶魔,

尊敬的白居寺卓弥堪布,

我以命相拼不辜负你的嘱托。

他唱着就往大殿外面走,看到十字精兵已经出现在五十步之外,大叫一声,跪倒在门槛上,然后从背上取下火绳枪,装药,点火,打响了第一枪。接着,西藏人的火绳枪便都嘭嘭啪啪响起来。十三层高的白居塔上,除了最上面人上不去的覆盆、塔幢和塔顶外,其他几层都有西藏人居高临下地朝十字精兵开枪。

十字精兵立刻停止了进攻,迅速散开,朝白居塔的两翼包抄而去。不一会,圆形的白居塔周围,就有了一圈英国人。八挺机枪分散在各个角度试图压住西藏人的火力。最有威胁的两挺机枪在白居塔的西侧,那里有一座山包跟白居塔的高度差不多,麦高丽将军亲自带人冲上山包,打死了据守山包的西藏人,然后用两挺机枪和几十支来复枪朝白居塔扫射,几乎每一层露天平台上的西藏人都成了活靶子。西边,一下子成了西藏人防守的薄弱面。山包和白居塔之间的平地上,数百个十字精兵狂冲而去。

楚臣代本来到了西边,指挥部下从窗户和门洞里射击。但窗户和门洞没有几个,伸出去的火绳枪非常有限。何况相对于十字精兵的现代化装备,火绳枪装药、点火、射击的过程太漫长了。在稀疏到几近缠绵的火力面前,十字精兵很快冲到了跟前。楚臣代本大叫一声:“不活了。”轮起火绳枪冲向了门外。

许多僧兵跟在楚臣代本后面,紫色和红色的袈裟猎猎飞扬。把枪当作大棒的西藏人一方面显示了强悍,一方面显示了无奈。武器落后的悲哀也是文明落后的悲哀,勇敢的搏杀其实就是惨烈的失血。在楚臣代本壮逝的刹那,宗山城堡箭楼上的西甲喇嘛“啊哟”了一声。他的位置在东边,看不到白居寺西边的情形,但是他感觉到了:不仅楚臣代本死了,白居寺也在袈裟碎片的飞扬中沦陷了。

十字精兵冲进了白居塔,塔内的肉搏和近距离枪战依然激烈,趋势也依然是西藏人的败退。可恶的火绳枪,让西藏男人骄傲的火绳枪,一到生命攸关时,就不是枪了,甚至连棍棒都不如。僧兵们没有准备刀剑,西藏缺少矿藏的勘探和利用,哪儿都找不到铁,偶尔有一点,也都捐献给寺院修建庙堂和锻造佛像去了。那些黑骨头铁匠也就没有打造足够的兵器提供给必须近身搏杀的战士们。归并到楚臣代本麾下的群觉代本和夏鲁代本在楚臣代本死后,接过了指挥权。群觉代本脱掉袈裟,裸露着上身往前冲,很快就战死了。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许多僧兵和白居寺喇嘛。夏鲁代本一看抵抗无效,便指挥僧兵从塔中退出来,蔓延到白居寺和宗山之间的波浪地上。

白居寺转眼成了敌人的阵地。西藏人的血愤怒地染黑了地面,染红了白墙。白居塔层层叠加的白墙,组成0个门、间佛殿的所有白墙,都被血色涂花了脸面,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西藏人都叫它红居塔。

枪炮轰响了。就在守卫白居寺的西藏人退出寺院,拥挤在波浪地上,沿狭路排着队,跑向宗山城堡时,戈蓝上校露出了锋利的牙齿。他让机枪和大炮一起开火,不间断地发威,似乎不打死所有暴露在火力网中的西藏人不罢休。

《圣史》上说,跑进宗山城堡的只有二三十个人,其他西藏人都死在那块波浪地上,包括夏鲁代本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

白居寺失守后,有了三天的宁静。这三天里,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依然在朝宗山城堡背水。戈蓝上校一直容忍着他们,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水对西藏人的重要、

戈蓝上校说:“我们给西藏人送去了水,却拿走了他们的灵魂。西藏人大概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他看别人听不懂,又说,“难道白居寺不是他们的灵魂?”

戈蓝上校让人从白居塔的西面、西藏人的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架起了一道木梯。木梯通往白居塔的塔顶。两个机枪手做了一次演习,他们可以迅速爬上木梯,把机枪架在塔顶。从这个高度,扫射宗山城堡顶上的西藏人不成问题。而在白居寺和宗山之间死尸横陈的波浪地上,十字精兵修起了一座高台,四面是石头的墙体,中间因地制宜地填进去了攻占白居寺时丢下的所有尸体--藏族人的尸体和十字精兵的尸体。站在高台上,可以最近距离地瞄准露出城堡女墙的人和箭楼的了望孔。

好像这就是戈蓝上校的办法:用火力压住对方,然后从宗山前后两条狭路上发起进攻。但大家都知道,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在步兵往上冲时,你还是不能完全控制西藏人,他们就是不露身子不露头,也能把火药包扔下来。

麦高丽将军大摇其头。他在清点白居寺珍宝的闲暇,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说:“上校,如果你不让西藏人喝到水,这些毫无把握的办法都可以不用。”

戈蓝上校却岔开话题说:“将军什么时候离开?紫金寺、萨玛寺、白居寺的珍宝加起来都堆成了山,需要多少人马才能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