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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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江孜战役(11)

但对戈蓝上校来说,今夜最重要的,还不是监督装运紫金寺的珍宝,而是跟麦高丽将军商量妥当了一桩交易。他在五十个英国骑兵保护下,连夜驰往大洼地,把麦高丽将军从睡梦叫醒,问道:“将军,依你对佛教和西藏的了解,请告诉我,佛陀的头盖骨值几个钱?”

麦高丽将军愣了一下:“这样的圣物,金钱是无法衡量的。”

戈蓝上校直言不讳地问:“我如果把它送给阁下,你将用什么来报答我?”

麦高丽将军盯着对方,摇摇头说:“你是在跟我摊牌了,上校。有些交易并不是你我之间的事,对于你,我的存在也许并不重要。”

戈蓝上校更加露骨地说:“但我希望得到阁下的允诺,你来西藏和我没有共同的目的。我是一个带着信仰的野心领兵打仗的人,如果我能担任英属西藏的第一任总督,我将在布达拉宫顶上高高树起耶稣基督的神圣十字架。”

麦高丽将军说:“可那有什么用处呢?对一个不信仰基督的民族,十字架不过是两根交叉的木头。”

戈蓝上校说:“这个你别管,我就问你,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们的交易?”

麦高丽将军说:“当然同意,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宝物。不过我会立刻转赠给别人,因为它不适合放在白金汉宫或者大英博物馆里。你想想,如果佛陀的头盖骨归了英国,是不是许多佛教徒都要去英国朝拜?大英博物馆不就变成佛陀的寺庙了?作为军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别人到英国去,而是为了让英国人到别处去。”

戈蓝上校说:“那你准备转赠给谁?”

麦高丽将军说:“你觉得除了你本人之外,谁更有资格拥有这个无与伦比的圣物?请相信它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当你把它挂在十字架上的时候,西藏人才会认为十字架是他们的主宰并朝它磕头膜拜。告诉你吧,能够和达赖喇嘛抗衡的,不是上帝,而是佛陀的头盖骨。你拥有了它,就拥有了西藏。至于我,既相信上帝,也相信黄金。当上帝征服世界的时候,必须要有足够的黄金做储备。我想在供奉佛陀头盖骨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少纯金和相当于纯金的佛像和器物。”

戈蓝上校两眼放光,似乎麦高丽将军一下点透了他内心的迷障,他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谢谢你,将军。我说了你将得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戈蓝上校立刻返回紫金寺,派出一个纵队带了许多骡马前往萨玛寺。他自己留下来,等待着在僧舍里酣然睡去的尕萨喇嘛。他关照周围的人,不要吵醒尕萨喇嘛,他想睡多久,就让他睡多久。

尕萨喇嘛醒来时已接近中午,他抬起右脚踢了一下左腿,怨恨自己睡得太多了。赶紧去找戈蓝上校。戈蓝上校让他先吃午饭。他坚决表示不吃了,一刻也不想耽搁了。他脱掉那一身不知穿了多久的酱紫袈裟,换了一身崭新的浅紫氆氇僧袍,外面裹了一件杏黄色法衣,头戴黄面白里、有两扇护耳的尖顶法帽,足登一双千层底红鼻梁牛皮黑靴子,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戈蓝上校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急不缓地招呼部队:“准备出发。”

果然只有骑马一个跑程的距离,也就是普通一匹马不用停下来喘息,一口气就能跑到的距离。

尕萨喇嘛激动得像个孩子:“看啊,卧狮一样的萨玛山。两个胳膊伸出来的中间,人的胸膛一样的地方,就是萨玛寺。”

戈蓝上校看清了,但没有看到尕萨喇嘛所说的闪耀的金光。一片青色的烟岚在苍山的肩膀上浮动,不肯升高,也不肯落地。烟岚下的寺院有些飘忽,瞬间的颜色是不一样的,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灰,但就是没有金光。尕萨喇嘛有点奇怪,但再奇怪也不会想到他的寺院出事了:这里有兵燹,现在是废墟。

尕萨喇嘛鞭打着坐骑,一个人冲出队伍,心急意切地跑向萨玛寺。

世界上不会再有惊讶比得上尕萨喇嘛此刻的神情,他站在萨玛寺前的平台上,瞪着还在冒烟的寺院,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噢呀,我又在做梦了。这样的梦还是第一次。”他笑着,“醒醒,醒醒,尕萨住持你醒醒。你回来了,不用再做梦了。”又想:梦里什么都是不真实的,只有平台上的两座菩提塔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下马,丢开缰绳,走过去抚摸塔身。塔身显然也被火燎过,但没有燃起来,只把挂在上面的哈达和经幡烧成了灰。

尕萨喇嘛还是笑着,但心里一沉,回头看看刚刚走上平台的戈蓝上校和他的十字精兵,看到了一天的狂风。风一刮他的笑容就被带走了。他双手合十放在鼻子尖上,愣怔片刻,便走过两座菩提塔,来到寺院最靠前的天王殿的石阶下。天王殿已经没有房顶了,房顶塌在断墙里。已经冒到尾声的焦烟,冷冷地清淡着。一尊泥塑的天王像歪倒在地,用巨硕的头颅堵住了门口。谁也别想进去,包括曾经的住持尕萨喇嘛。

尕萨喇嘛看到,就在天王殿的石阶旁,几个死去的喇嘛横七竖八躺倒在血泊里。他们身边撂着断裂的棍棒和经杆,有人怀里还抱着一根两尺长的血污的金刚杵。可以想见,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戈蓝上校打马走到尕萨喇嘛身边说:“你也看到了,丹旺寺的喇嘛不想让你重新拥有寺院,放火烧毁了它。我们不希望寺院的珍宝受到损坏,只好下令运走那些纯金和镀金的佛像、法器、珠宝、佛经和供皿,当然也包括神圣的佛陀头盖骨。这件事发生在清晨,那时你还在睡觉,我们不忍心叫醒你。”

尕萨冷哼一声,眼睛里放射着锐亮的疑光:“可是这些喇嘛呢,他们为什么会死?”

戈蓝上校说:“你说过,当年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这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死去的都是丹旺寺的喇嘛、你的仇人。他们不仅烧毁了寺院,还想抵抗我们。”

尕萨说:“要是他们烧毁了寺院,就没有理由再抵抗。”

戈蓝上校回避着对方的眼光说:“不能这样说尕萨喇嘛,我们是朋友。你想想,如果是我们烧毁了你的寺院,我为什么还要陪你来这里呢?”

“尕萨喇嘛,死有余辜的尕萨喇嘛。”有个声音爆炸一样响起来。

人们看到,天王殿的石阶旁,有个老喇嘛突然跪了起来,咬着牙,拖着伤残的腿往前爬了几步,就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受伤的猛兽,用痛苦得失去了焦点的眼光瞪着前面,喊道:“尕萨喇嘛你回来了?你这个祸害,是你把洋魔领到这里来的吧?洋魔把佛像抢走了,洋魔把寺院烧掉了……”

戈蓝上校立刻扁头命令部下:“打死他。”

一阵来复枪的扫射。十字精兵用几十颗子弹消灭了这个在黎明时分的屠杀中漏网的证人。但这个多活了几个小时的证人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让尕萨喇嘛明白:一切都是戈蓝上校的安排。

尕萨喇嘛眼睛里冒出了恨怒、绝望的魔气,走过去从死人怀抱里拿起那根血污的金刚杵,捧在手里,突然笑了,望着戈蓝上校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拿走这个呢?它可是好东西,莲花生大师降服妖魔的法宝,比佛陀的头盖骨重要多了。因为离开了萨玛寺,佛陀的头盖骨还不如我的头盖骨,可是金刚杵到了哪里都是金刚杵。来啊,上校,你应该亲自带着它,它会让你有大福气、大法力的。”

戈蓝上校不认为这里有诈。他太了解尕萨喇嘛了,奴才一个,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只要能苟延残喘。他没有多想,欠腰去接,头正好贴服在马头之上。尕萨喇嘛突然大喊一声,双手攥紧,握着金刚杵,朝着对方的头猛刺过去。遗憾的是他事先缺少设计,不知道这样的暗杀必须要有闪电的速度,不能打雷似的提前喊一声给自己壮胆鼓劲。他的喊声让戈蓝上校惊悚而起,仰身躲开。金刚杵咕咚一声,就像掉入一片大水中那样刺进了马的眼睛里。战马一声长嘶,跷起前腿,差点把戈蓝上校摔下来,然后驮着慌恐的主人,也带着戳进眼睛的金刚杵,痛叫着疯跑而去。

十字精兵惊呆了,回望着戈蓝上校。他的卫兵奋力追过去。尕萨喇嘛哈哈大笑:“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佛陀的头盖骨了;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我的萨玛寺了。”他回身就走,走进寺院的废墟,转眼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烧败的寺院重新燃起了大火。从惊马上侥幸脱险的戈蓝上校看到,尕萨喇嘛搬来许多烧残的木料,集中在一间完好无损的佛舍里,把木料和自己一起点着了。他是在火中涅盘了,还是死后直接进了地狱,《圣史》上没有说。

戈蓝上校从萨玛寺回到大洼地后,集中兵力,连续向岗珠山和江洛林卡发起进攻。强大的炮火和猛烈的步兵冲击,让坚守这两个地方的群觉代本团和夏鲁代本团很快就死伤过半。西甲喇嘛知道再坚守下去只能死伤更多,便命令他们退守到白居寺。

白居寺就在宗山城堡脚下,坚守白居寺也是坚守宗山城堡的一部分。整个江孜战场,在一连失去紫金寺、岗珠山、江洛林卡以及十字精兵最先占领的大洼地后,实际上就只剩下了宗山城堡和卡诺拉山口两个必守之地。西甲喇嘛把奴马代本从紫金寺带回来的残部调上宗山城堡,充实麻子代本和宗本岩措的力量;把打剩下的群觉代本团和夏鲁代本团归并到楚臣代本团,由楚臣代本统一指挥,坚守白居寺;又派人传令给驻扎卡诺拉山口的僧兵当周代本团,要他们从卡诺拉山口沿小路直插杂昌峡谷,一方面切断十字精兵的供给线,一方面从背后打击敌人。然后派人去通往昌都、藏北和林芝的路上打探,看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走到了哪里,如果碰见他们,就请以达赖喇嘛和前线总管的名义告诉他们:江孜危在旦夕,务必加快行军速度,越快越好。尤其是要告诉林芝代本团,他们必然路过卡诺拉山口,那里是通往拉萨的要塞。在僧兵当周代本团直插杂昌峡谷后,卡诺拉山口就是林芝代本团的前沿阵地。西甲喇嘛强调说:“林芝代本团听着,我前线总管西甲大人把重中之重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泥菩萨一样对谁都慈眉善目。怒目金刚的要哩,吃人喝血的要哩。”

现在,就等着十字精兵前来攻打江孜城堡和白居寺了。西甲喇嘛守在城堡顶端的箭楼上,从了望孔里时刻监视着敌人的动静。

就在江孜战场上紫金寺、岗珠山、江洛林卡连连失守,宗山城堡面临十字精兵强大压力时,拉萨的政局更加严酷起来。

为审理谋害达赖喇嘛案专门成立的“特别会议”逮捕了原摄政王迪牧活佛后,由顿珠噶伦在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进行了秘密审讯。按照达赖喇嘛口谕,顿珠噶伦没有对迪牧活佛施加酷刑,审讯时让他坐在卡垫上说话。顿珠噶伦的口气也很平和,就像平日里说话聊谈那样。

迪牧活佛瞪着对方,心里骂了一句:“加巴索!”但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习惯而已,支撑詈骂的,已不再是记仇泄恨的惯性了。他天生火大愤盛,闭关静修差不多就是一个消解怒火、清凉自己的过程。但是现在,似乎用不着这个过程了。修行其实在闭关之外,当罢免的消息传来,当他因此耳冒鲜血,昏死过去,那瞋恨的极限就已经来临。他的心情就像过山,翻过峰巅,就是一抹下坡。当然会有挫败的伤痛、沮丧的叹息,但已经不再是烈焰的藩篱、困兽的挣扎了。

顿珠噶伦说:“你看,我们这里没有刑具,达赖喇嘛对你这么好。”

迪牧活佛惨然一笑。他知道用刑不用刑,人家都是要达到目的的,这就是达赖喇嘛亲政后必然要扫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异己,巩固他自己还无法踏实坐稳的地位。而他迪牧活佛不过是人家走向权力峰巅的一块垫脚石,软硬都要被踩在脚下。他的命运不在用刑上,而在死活上,他必死无疑。因为尽管在抗英问题上他和朝廷数次对立,但朝廷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信任。一个依然被朝廷信任的前摄政王,是很容易东山再起的。

更重要的是,英国十字精兵已经打到江孜,如果不委罪于前摄政王,谁又能为屡战屡败承担后果呢?

顿珠噶伦的所有问题都是已经认定了的,承认不承认都是罪。争辩显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问到最后,迪牧活佛说:“你们要我承认什么,就写上,我签字就是了。”顿珠噶伦便亲笔替迪牧活佛写了一份《认罪书》,迪牧活佛看都没看,就写了“承认所有罪过”几个字,然后签了名。

顿珠噶伦满意地说:“愚蠢的人常常争吵,聪明的学者往往安宁。你一个聪明的学者,当之无愧的大活佛。”

不知疲倦的顿珠噶伦离开迪牧活佛,又进入另一间牢房,将《认罪书》摆在了罗布次仁面前。

罗布次仁看后流泪满面:“我为了摄政哥哥把命都豁上了,他自己却招供了这么多,有的没有的都成了事实。我怎么办?我要是不承认有罪这张嘴能说得清吗?”但他还是拒不签字。

顿珠噶伦便叫人严刑拷打,直到皮开肉绽,罗布次仁才勉强摁了手印。

涉嫌谋害达赖喇嘛的其他人,都遭到了酷刑的折磨。

然后,罪状查清了。接着就是实施判罚。

“特别会议”召集人顿珠噶伦派人专门在丹吉林院内修造了一所一步见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狭小牢房,把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关在里面,令其闭户修行,每天一饭,不得温饱,早中晚大声口诵一百遍《忏悔经》。

罗布次仁被定为此案罪大恶极的首犯,没收全部财产和庄园,带木枷镣铐交给拉萨尼姑寺严管,如若不服,再交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重处。这时的罗布次仁已经被严刑打残,多处伤口化脓生蛆,不几天就死在尼姑寺。期间妻子德吉前去尼姑寺探监,因重贿狱卒,违背了禁令,被顿珠噶伦派人用皮鞭活活抽死。

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护法神,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死后不准转世。但其实在宣判之前,旺秋活佛已经被活活打死。

娘竺活佛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死后不准转世。他一直被关在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知道宣判后,偷了狱卒插在靴筒内自卫护身的小刀,割脖自尽。据说他割脖后很快被人发现,报告给顿珠噶伦。顿珠噶伦说:“等血流干了再救他。”

姜央喇嘛是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为陷害达赖喇嘛的重犯,但念其犯罪之前殷勤伺候达赖喇嘛有功,从轻发落,废除“堪布”称号,交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终身监禁。

白热管家被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几天后死亡,死因不明。

敦茄活佛是在布达拉宫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林芝宁玛派僧人,不知内情,误穿彩靴,无罪释放。

与该案有关的其他罪犯交策墨林和功德林看管。其中有迪牧活佛送给达赖喇嘛的汉餐大厨师。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厨师是罪犯,但布达拉宫护法神在占卜后说:此人有下毒谋害达赖喇嘛的企图。

宣判的结果写成布告,张贴在拉萨市区和西藏各宗谿,全民周知。并由噶厦向驻藏大臣否太和朝廷递交了禀奏文书。否太和朝廷都没有回文。

这起谋害达赖喇嘛的案件就这样结束了。“特别会议”自动解散,它的召集人顿珠噶伦受到达赖喇嘛的奖励:一尊半尺高的纯金佛像和拉萨以西曲水地方的两座庄园归属了顿珠家族。他立刻成了拉萨政教两界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接着,便被达赖喇嘛任命为首席噶伦,证明他已经是达赖喇嘛名副其实的红人了。据说正是首席噶伦顿珠下令,安排了娘竺活佛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