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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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江孜战役(10)

巷战开始了。紫金寺殿堂、僧舍、囊欠(活佛府邸)、民房片片相连,巷道路径纵横交错,对陌生人几乎就是个迷宫,进得来,出不去,何况十字精兵在明处,西藏人在暗处。暗处的西藏人除了火绳枪,还有刀剑棍棒。《圣史》上说,这一场战斗无法描述,没有主要战场,没有主力部队,更没有主要战士。哪儿都在打,哪儿都在死人流血。几乎所有的庭院殿内都发生了近身肉搏。紫金寺的全部佛像都见识了这场血腥冲天的信仰之战。更多的十字精兵走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是死。死前,西藏人尽情嘲弄着他们的莽撞:“噢呀,原来洋魔是没有眼睛的瞎子,不撞到墙上是不回头的。出路在头顶的天上,有本事你们飞起来逃走吧,就像那只乌鸦。看啊,天上飞过了一只不怕死的乌鸦。”

十字精兵退了,退回去的没有几个。

现在,戈蓝上校怒火冲天。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手下留情。他指的手下留情是:炮弹只打在了巷道场院和僧舍平房上,而没有瞄准那些高崇富丽、雄伟壮观的佛殿经堂,好像他跟西藏人一样珍惜着紫金寺。不了,不能再珍惜了,就算摧毁所有的文物珍宝,十字精兵也不能再损失兵力。他下了命令:炸平紫金寺。但命令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他又急急忙忙改变了。

来了一个人,带着一队西藏人,风尘仆仆。

戈蓝上校吃了一惊:“你们没有死,也没有散,居然还能来帮助我们,果果中尉,莫不是上帝给我恩赐了你?”

果果中尉说:“不是没有散,散了一些人,留下的这些都是没办法散回家去的,散回去就是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果果背叛了佛教,正在帮助十字精兵攻打西藏人。我们只能藏起来,不能露头,一露头就是死。可是我们能藏多久呢?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回来,上校。”

戈蓝上校说:“死心塌地跟着我们吧,上帝会保佑你。”

果果中尉一脸隐晦,低着头说:“上帝我是不信仰的,我信仰佛。我跟你们打仗也是为了不离开佛土西藏。”

戈蓝上校说:“不信仰上帝的十字精兵是没有的,也许你不久就会转变。因为上帝给你的远比佛给你的要多得多。你大概已经听说我这次带来了多少兵力,武器装备也比以前好多了,看看我们的大炮小炮你就知道。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在我们占领拉萨之后,我会推荐你出任……拉萨市长,或者更高的职位。”

听到尕萨喇嘛的翻译后,果果中尉欣慰地扬起头说:“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上校,你们不能再进去了,进去多少死多少。要进,得由我带着你们进去。我是紫金寺的施主,熟悉这里的所有殿堂路径,不会乱走,更不会走到走不通的路上去。我知道占领什么地方,才算真正占领了紫金寺。”

戈蓝上校望了望天空,看到下午的阳光正在染濡天上的蓝,绝妙的金蓝色光晕似乎在用上帝的口吻笑呵呵对他讲话:上校有福了。戈蓝上校审视着果果中尉,想不出对方有任何引人入彀的理由,这才说:“那就开始吧,我可以让你带走一个纵队,再加上你的人。”

对西甲喇嘛来说,这一次巷战是措手不及的。他吃惊十字精兵居然那么快就熟悉了紫金寺,死胡同绝对不进,沿着最便捷的路,直奔楼层高的建筑。

紫金寺最高的楼层有四层,那是寺院的中心,叫吉祥宝洲,一层是拥有四十根柱子的大经堂,二层是卡拉扎仓,也就是显宗经院,三层是医明经院曼巴扎仓,四楼是一些佛堂和密修室。十字精兵首先集中兵力占领了吉祥宝洲前面的护法殿,以此为依托,用机枪和来复枪密集的子弹,压住来自吉祥宝洲的火力,然后沿着不熟悉的人绝对无法行走的房顶路线冲过去,占领了三层曼巴扎仓和四层佛堂,然后从楼梯和窗户甚至从地板上打洞射击,把二层的西藏人赶到一层,又用同样的办法,把簇拥在一层大经堂的西藏人全部赶出了吉祥宝洲。

就在西藏人从大经堂蜂拥而出时,护法殿窗口的机枪和门内来复枪一阵猛扫。尸体在这里堆积起来,西甲喇嘛悲惨地吼叫一声:“佛祖,佛祖。”

西甲喇嘛也是从大经堂逃出来的。这里是整个巷战的指挥部,现在指挥部首先叫十字精兵端掉了。奔逃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影:果果代本?这才意识到现在是西藏人打西藏人,果果比他更熟悉紫金寺。

跑到安全的地方后,西甲喇嘛叫来几个打枪打得准的,要他们务必击毙果果。但是他们找不到果果。果果中尉知道西甲喇嘛已经看到他,警觉地藏了起来。

占领了吉祥宝洲后,果果中尉告诉十字精兵:“不要乱闯,不要见路就走。向四周扩大战果,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打。”他们有绝对优势的火力,这样的战术很奏效,很快就占领了紫金寺的一半地盘。这时,作为后盾的戈蓝上校亲自带领两个纵队扑了过来,分兵围住了紫金寺所有还没有占领的建筑。

但大部分建筑里已经没有了坚守的西藏人。西甲喇嘛及时把部队集中到了紫金寺的东部边缘。事实上紫金寺已经失守了,当然是预料中的: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战法只能带来这样的结果。

西甲喇嘛此刻站在两层高的囊欠房顶上,命令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带着打剩下的人迅速撤出紫金寺,向宗山城堡集中,自己和总管卫队留下来,等待着果果的露面。

欧珠代本去了,片刻又带了十几个人回到西甲身边,说:“大喇嘛,我知道你要干什么,队伍都交给奴马代本了,我和果姆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们不能把你丢下。”

果姆说:“大喇嘛,欧珠说得对,我们死活在一起。”

西甲说:“你们不要在这个时候说死。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紫金寺丢了不算什么,我们还有整个江孜,还有宗山城堡。寸土必争的意思就是不能死,死了你争个乌鸦毛。下去,下去,你们都下去,现在这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欧珠代本和他的人以及总管卫队都退到楼梯上和楼梯下,很不放心地盯着西甲喇嘛,随时准备冲过去。

这时戈蓝上校带人冲进了通往这边的巷道,突然停下,看着房顶上迎着晚霞屹然不动的西甲喇嘛,有些犯怵:他好像在火烧云里燃烧,他为什么不躲闪?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来复枪的射程之内?西甲喇嘛,幸亏西藏只有一个西甲喇嘛。他朝前方打了一枪,并不是想打中西甲喇嘛,而是想打掉西甲喇嘛的威风,没成想却打出了对方的一声吼叫:

“果果,果果,果果你给我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戈蓝上校在问过尕萨喇嘛后,对身边的人说:“把果果中尉给我叫来。”

有人立刻回答:“果果中尉已经来了。”又指给上校看。

果果就在前面一间经轮房里,正在用一支来复枪瞄准着西甲喇嘛。从他的角度,整个西甲喇嘛从头到脚都暴露在他眼前,而且距离只有三十步。

戈蓝上校不喊了,也没有命令别人开枪。他希望听到果果中尉的枪声,看到这个高大壮硕的喇嘛、令他佩服的西藏前线总指挥,倒在自己人的枪弹下。

西甲喇嘛显然没有发现藏在经轮房里的果果中尉,又开始喊:“果果,果果,你要是西藏人,你就给我站出来,听我说几句话。”等了几秒钟,又喊道,“不敢站出来是不是?但你的耳朵已经伸到我的嘴边了,臭不可闻的耳朵,真想咬一口你呀。呸呸呸,你的肉是臭的,鹰不吃,狗不叼。我昨天见到你阿妈啦,你阿妈哭着说,我怎么生了一个该下油锅的儿子啊,他帮着洋魔打西藏人。你阿妈要去大雪山下转经赎罪啦,为一个背叛了西藏的儿子,她要终生给神佛磕头给西藏下跪啦。我昨天见到你儿子啦,他说我没有阿爸了,我的阿爸投靠了洋魔就不是我的阿爸了。他如果还是我阿爸,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低下头去,即使贱人的语言也会像石头一样砸死我了。我昨天见到你爱过的女人啦,女人说那个跟我好过的人,他不是果果代本,就是名字叫个果果代本,他情愿吃洋魔的屎,也不吃西藏的青稞,猪狗不如的果果,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谁给你好吃的你就跟着谁。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狗啦,狗对我汪汪汪地叫,说你把果果给我叫来,我要咬死他。我的羞辱就像我的皮毛一样多,别人一说我是果果家的狗,我都想死了。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牛你家的马啦,牛和马把屁股对着我不理我,说你一个前线总管,为什么不打死果果?你不打死果果,你就不要见我们西藏的牛马羊猪啦。我还见到给你起了名字的喇嘛啦,他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当公牛发狂斗殴的时候,被骟的日子也就不远啦。下地狱都不配的人,你听着,你已经没有活路啦,你在洋魔的队伍里,西藏的冤魂迟早会吃了你。你要是离开洋魔的队伍,遇到冰,冰会冰死你;遇到石头,石头会打死你;遇到蜜蜂,蜜蜂会蜇死你;遇到乌鸦,乌鸦拉屎会砸死你;遇到冬天,冬天的风刀子会杀了你;遇到喇嘛,喇嘛念咒会咒死你;遇到你阿爸,你阿爸会伸手掐死你。我知道你不想有这么多的死,那你现在就站出来,站出来让我前线总管打死你。如果你没脸站出来,那就自己打死自己吧。这是你挽救你阿妈、你阿爸、你儿子、你的女人、你家的狗、你家的牛马羊猪的唯一办法。你不死,他们就会赎罪而死,羞愧而死。你好意思看着你的亲人和你家那些有良心的畜生一个个为你死去吗?我是丹吉林的大喇嘛,是达赖喇嘛亲自下文书任命的前线总管,我现在宣布,佛开除你啦,佛现在就等着你死呢,你要是不死,佛就开除你们全家,包括你已经死去的爷爷奶奶、你的祖宗八代。”

西甲喇嘛还要说下去,但枪声打断了他的话。

经轮房里的果果开枪了。他没有扣动来复枪的扳机,而是掏出了十字精兵配发给中尉的手枪。枪口是对准自己的,自己的嘴巴。似乎早就有预谋,不然情急之下他怎么知道自杀的子弹从嘴里打进去才会死得万无一失呢?

等果果中尉扑通一声倒下,戈蓝上校才意识到西甲喇嘛正在用语言的武器消灭这个给十字精兵立下汗马功劳的西藏人。他立刻举枪朝西甲喇嘛射击,但打中却是扑过来抢救西甲喇嘛的欧珠代本。

欧珠代本只是丢失了一只耳朵。他捂住自己右边的脸,觉得生死关头有没有耳朵都一样,便挥手甩着血点子,喝令总管卫队的人裹挟西甲喇嘛离开,自己指挥带来的十几个人爬上囊欠房顶掩护。

“还有你,不要上来,离开,快离开。”殴珠代本指着果姆说。他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老婆说话。果姆愣住了,听话地站在楼梯上。

西甲喇嘛回头看了一眼,惊呼道:“啊呀,女人不能死。”他奋力甩开总管卫队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喇嘛对方是女人,跑过去一把揪住果姆的氆氇袍,拉起来就跑。

几乎在同时,地面上和神山上的十字精兵都把密集的子弹射向了房顶。欧珠代本和所有掩护西甲喇嘛的人,很快趴着不动了。

戈蓝上校命令部下停止射击,感觉着突然出现的平静,带人走了过去。等他站到房檐下,仰头看着房顶上一个个耷拉着血脑袋的西藏人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摇晃,是天地房屋哗然震动的摇晃。他惊愕四顾,一身冷汗像血一样冒了出来。只见欧珠代本和他的十几个部下都脸朝下匍匐着,都睁着血红大眼。血眼突然滚动起来,西藏人一个个蹦跃而起,张开血嘴,丫杈着手臂,淋漓着鲜血,从房顶扑了下来。

十字精兵被压倒了一大片。包括戈蓝上校,在被压倒的瞬间,毛骨悚然的恐惧袭遍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发抖。他们以为那些扑向自己的西藏人一定还会继续拼命,便也在惊怕中拼命爬起来,正要逃跑时才发现,那些西藏人都死了,或者说他们早死了,灵魂在离开身体的最后一刻,驱动肉身,又来了一次剧烈的反抗。

反抗的目的是,为了撤退的西甲喇嘛走得更远一些。

还有果姆。果姆一直被西甲喇嘛死拉硬拽着,不然她早回到丈夫身边去了。她知道丈夫死了,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欧珠,欧珠,殴珠代本,你怎么死了?那么多西藏人死了,你没死,我就想,你的命、我们的命,怎么这么长啊,佛在保佑我们。现在你突然死了,你没把我叫上就先死了,欧珠,欧珠,殴珠代本,你死了我的主意出给谁、我的山歌唱给谁?”说着,她号啕大哭,哭着,又忍不住悲苦地唱起来:

孔雀从森林飞走了,飞走了,

森林的鸟儿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鸟儿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头顶的蓝天了。

骏马从草原驰走了,驰走了,

草原的马儿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马儿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眼前的草原了。

哥哥从眼前消失了,消失了,

眼前的世界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世界全空了,

是我的心被亲亲的哥哥带走了。

戈蓝上校命令几十名士兵骑着马全速追击西甲喇嘛,但是没有追上。天黑了,黑得一星天光都没有。想想真奇怪:整个白天都是丽日晴空,到了晚上没见云雾遮天,但月亮星星却没有了。

紫金寺已经占领,最高兴的似乎并不是戈蓝上校和任何一个十字精兵的官兵,而是尕萨喇嘛,因为这就等于打通了前往萨玛寺的道路,骑马就到,再也没有障碍了。尕萨喇嘛来到戈蓝上校跟前,要求连夜前往:“上帝,请派一队人马给我吧,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戈蓝上校抚抚他的肩膀说:“还是叫我上校吧,免得上帝听了怪罪你。别着急喇嘛,我说了我要亲自陪你去拜访萨玛寺。可是你看,今夜不行,紫金寺里这么忙乱,大家都顾不上。明天,我们会像灿烂的阳光一样照临萨玛寺。麻烦你再说一遍,萨玛寺离这里有多远?”

尕萨喇嘛说:“往西不远,骑马一个跑程就能到达。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到金光闪耀的山脉和寺院。”

戈蓝上校说:“那你就去找一间僧舍睡一觉,养足你的精神,明天将是你荣归故里的一天。”又指指他尘蒙灰盖的酱紫袈裟说,“另外,你也该换一套衣服了。你自己去找,把紫金寺大活佛最好的袈裟穿在你身上。”

尕萨喇嘛高兴得跳了一下:“对啊,我怎么忘了?”

戈蓝上校指挥两百多名英国人,连夜对紫金寺的珍宝清理、集中、打包、装运。这两百多名英国人是麦高丽将军派来专门运送珍宝的,他们会把掠夺(不,他们自己叫收集)来的珍宝押送到大洼地,让麦高丽将军过目后,运往印度,再转交给别人漂洋过海去英国。戈蓝上校连夜指挥装运,表明他非常愿意满足麦高丽将军这方面的嗜好。

《圣史》记载:紫金寺的珍宝被十字精兵洗劫一空,计有一米以上的镀金佛像五百余尊,二十厘米以上的镀金佛像三百余尊,二十厘米以下的纯金佛像四百余尊,珍贵的唐卡和缎绣佛像三百余幅,金粉书写的大藏经《甘珠尔》两部,各种佛事乐器、金银神灯、圣水碗、法器、曼扎以及珍珠宝石无数,还有一尊印度波罗王朝时期的瞻巴拉财神像和一对来自狮子国斯里兰卡的菩萨像。当然所有宝贝当中最珍贵的还是一部印度阿育王时期由上座目犍连亲自审定批阅过的巴利文古佛典一百多卷的《阿含经》。

当然记载的并不都是麦高丽将军运走的,许多体积小的珍宝,在激战过程中就被英国人和国籍民族混杂的雇佣军顺手牵羊装进了自己的口袋。